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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浪淘沙

作品:《 琥珀良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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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和洋人的这一场仗,一打就打到了七月半,街面上谣言纷纷,有说北京城沦陷的,也有说皇帝和老佛爷早早跑路了,官驿上很久都未曾见过京城来的信使,到是多出了许多北方来的灾民,其中也间杂着不少带着伤的青壮年,有的少了一条腿,有的包着半条手臂,俱是身无分文居无定所,只能住在破庙桥洞之类的地方,其状甚是凄惨。

这些北方来的伤病,多半是最先在天津同洋人交仗的义和团,先是同洋人打的惨烈,后又被朝廷出卖,如今身上有伤,心里更是有无法疏愈的憋屈,个个心灰意冷,喝上一点酒就站在街面上大骂洋人和朝廷,若是遇上不开眼的有钱人路过,公然上前揍上一两拳也是有的。

仗打成这样,多半又要割地赔款。没了皇命,镇江府里一众等着放饷的大小官员早就乱成一团,谁也说不清大清的皇城还在不在,更不知道自己以后该向谁去讨生计,哪里还顾得上去管这些流落至此的“拳匪”。

到是那些法租界里的洋人们消息灵通,早早摆出一幅战胜国的姿态来,出门横冲直撞,半月之内,镇江附近接连出了数起撞伤中国平民的事。

市面乱,再让小孩子出门去上学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沈家建在金山下的书院早早就放了夏日假,家眷子弟们没处去,都遣到苏州的别院里去消暑,府里就只留下老太爷沈其琛和长房孙子沈嘉木坐镇。

沈氏一门是镇江的望族,在前朝曾经出过一个榜眼数位秀才,光是道台府尹就出了五位,满清入关时沈家的祖上立了家训,后人不得入朝做官,沈家人转而经商,经过十几代人的苦心经营,长江一线的医馆、书院、船埠、码头、丝厂竟有五六成是沈家的产业,如今洋务当道,朝廷同洋人打仗,十次到有九次是输的,每一次打仗都以割地赔款作罢,数个年头的工夫,竟把租界划到了镇江府,这边扼住出海口,那边向内陆深入,眼看洋人的势力就要直达川贵了。在经济上也是,洋人贩来鸦片和好玩好看的新奇玩意儿,换走的却是真金白银的茶叶、丝绸和瓷器。

沈老太爷的大儿子沈维祉算是个极有见地的人,到了三十岁的年纪仍携妻出国留学,本想学习东洋人的振兴之道,回来后为已所用,没成想却在路上染了重病,死在了回国途中,可怜那沈夫人当时已有身孕,忍着悲痛生下沈嘉木,没过多久也病逝了,沈老太爷可怜尚在襁褓中的大孙子,早早把长房名下的资产过给沈嘉木,又担心沈嘉木受人欺负,一直把他带在身边,教他治家齐身之道,这孩子也争气,小小年纪上,行事沉稳果敢,颇有其父风范,久而久之,沈家大少爷便成了沈府默认的继承人,虽然年纪不大,说话的份量却一点也不轻,有时候甚至比沈家二爷的话还要管用些。

如今,沈府的女眷们基本都去了苏州,院门前那条原本热闹嘈杂的大路似乎也寂静了下来,过了晌午,天气越发阴沉,空气中连一丝凉风也没有,光是静坐着也会汗湿衣襟,负责护院看门的佟彪坐在院门口的那株大梧桐树下,一手拿着大蒲扇扇个不停,另一只手里握着一只小茶壶,他喝一口茶,眯起眼睛来,看看天上盘旋不去的飞鸟,心想这天气怕是要下一场大雨,正好可以去去这些天来郁结的暑气,他站起身来,拍打一下裤子,冲着门房前值班的李小六喊:“六子,要下雨了,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客人上门了,早点关门吧。”

“好嘞……”

李小六笑眯眯地凑上来:“佟大叔您快进去歇着,刚才乌镇那边送来了一车西瓜,我特意留了两只,镇在后院的井里,一会儿得了空咱们听雨吃瓜,岂不快哉?”

佟彪举起蒲扇冲着他的脑门拍过去:“可是跟着少爷上了两天学,你这就邹上了?快,去把门栓顶上。”

李小六说好,正要上台阶,一转身的当口突然看见大道上远远行来一个人。

“咦,这位爷打扮的真新派。”

佟彪转头看去,也不由楞了一下……

只见远远走来的那人年纪虽然不小,却学着洋人的样子剪了辫子,米白色长衫上头还罩了件洋人的西装,一手拎着只藤木箱子,另一只手里柱着根文件棍,不用问,单瞧他那一身装扮,也不可能是本地人。

“依我看,这位先生八成是冲着咱们府上来的,这才是天要下雨,贵客上门呐……”

啊?这又是哪里听来的说法?李小六转过头想问佟彪,一仰脸工夫,一滴雨水正好砸在他额头……

密集的雨水像是刚刚下学的小孩子争先恐后地冲出学堂一样从天空扑落下来,一会儿工夫,地面上就积起了浅浅的积水。

那衣着怪异的外乡人本来就走的四平八稳,即便此时大雨从天而降,他却没有丝毫的慌乱,而是依然一脸淡定的走在路上。

佟彪回手从门房里拿了把伞,走下台阶迎过去:“先生进来避避雨吧。”

那人抬眼看看,突然淡淡微笑出来:“没想到这么多年,这棵梧桐树还在啊?”

看来这位真是沈府的故友,可是佟彪想来想去,却怎么也想不出曾经见过这位客人。

佟彪还在恍神中,那人却一边递过箱子,一边问道:“老太爷可好?”

“好,老太爷身体还很硬朗,不过先生您是……”

那人也不搭话,边走边四下张望着:“十多年没来了,没想到这沈家的大门还是一点没变啊。”

佟彪只觉得这人语气神态中都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再往十年前推算,竟想到一个极不可能的人身上去,试探着开口问:“先生您莫不是姜四爷?”

此时已行至台阶上的门廊处,那人抖抖长衫,一只手背在身后,笑迷迷的看他:“麻劳你去给沈老太爷带着话,就说姜易回来了。”

“啊,果然是姜先生,我要是让姜先生在这里等着,老太爷知道了可是不饶我。”

佟彪眉开眼笑,也不差人通报了,把手里的伞往李小六手上一塞,亲自领着那位姓姜的先生往堂屋里走,边走还边问长问短,一路寒暄个不停,看上去甚是亲热。

这边李小六心里好奇的紧,坐立不安的等了半晌,好不容易等到佟彪回来,赶忙拉过他问:“佟大叔,那位姜易先生到底是谁啊?”

佟彪乍见到多年不见的故人,想起了许多陈年旧事,心中也颇有感触,给自己的茶壶里满上热水,喝一口,慢悠悠地说:“姜四爷是咱们故去的大老爷的同学,和大老爷好的亲兄弟似的,老太爷也是把他当自己儿子一样看待,当年他们两个一同出国研学,大老爷去了东洋,他呢,去了西洋,两个人还打赌说是一定要找出个什么救国救民的法儿回来。”

“过了这么些年才回来,也不知他那个什么救人的法儿到底有多难得。”

“救……国?”李小六想不明白:“你说大老爷想救大清国?咱大清国不是好好的么?”

佟彪挠挠脑袋:“救……大清?唉呀我也不知道,总之就是学个什么法儿救人没错。”

“那……他在外游学这么多年,可是学到了么?”李小六眼睛发亮,怪自己刚才小瞧了那位打扮怪异的先生。

“学到了,我刚才在堂屋门口偷听了一会,姜先生声音大,我听的真真的,他说他找到救国救民的法儿了。”

“是什么?”李小六凑近了几步,一脸紧张的看着佟彪。

“办学。”佟彪舍不得卖关子,嘴里直通通蹦出两个字来。

啊?办学?这算什么救人的法子?

李小六眨眨眼睛:“佟大叔你没听错么?办学怎么能救人呢?”

“我没听错,姜四爷说了,学习可以救头脑、头脑清楚了精气神就有了,老百姓都有头脑有精神了,那就是救国家。”

“办学可以救国家?老百姓有头脑了,大清国就能打赢洋人?”李小六皱眉,摇摇头:“这道理说不通啊,佟大叔你说,打架靠什么?”

“自然是靠拳头。”佟彪握起拳头来挥挥:“姜四爷是文化人,文化人呢什么事都爱往读书上沾,要我说,大清国啥都不缺,就缺血性,要想不挨打,还得强身健体!谁打我一拳,我就回他两拳,看他下次还敢不敢动手……”

李小六摇头:“可是咱们打过好多次了,回回都是输,朝廷花大把的银子建了北洋水师,结果还是挨打啊。”

“也是啊……”

佟彪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摇摇头说:“可是刚才老太爷和大少爷都说姜四爷说的有道理,还说要按他的想法开一间新式学堂呢。”

“这样啊?”李小六手摸摸下巴:“大少爷说有道理,那八成是有道理的,我觉得大少爷说的应该没错。”

佟彪也在一边点头:“我也觉得大少爷说的对,只是不太明白开学堂和打赢洋人有什么关系……”

两个人说了半天,也没搞明白办学怎么个救国救民法,耳听着外面雨声渐密,渐渐没了说下去的兴致,都看着窗外的大雨发起呆来。

……

雨越下越大,到了天黑时分地面上已经积满了雨水,丹徒县长宁街,原本热闹拥挤的长巷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商户的伙计们纷纷抬出门板长拴,准备关门,还有几家心急的商家早早就关门歇业了。

一个小女孩举着一把破旧的油布竹伞在大雨中蹒跚的走着,那把漏雨的大伞在狂风中变得异常沉重,让这条平常走惯了的路变得越发艰难。她好不容易走到县里最大的医馆门口,却见那医馆大门紧闭,早已关门了。

那女孩又急又怕,跑上前拼命地拍打着医馆的大门:“请开开门,请先生开开门……”

她不过四五岁的年纪,虽然用尽了力气,拍门的声响也有限,过了许久,才见到医馆的门缝里透出了灯光,一个伙计打着哈欠将门打开了一条缝:“你拍门做什么?”

小女孩年纪虽小,却一点也不胆怯,仰着脸看那伙计:“我阿娘病了,想请先生去看病。”

那小伙计在店里也不是一两天了,抱着胳膊笑出来:“哟,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琥珀啊,这一次你可带足了诊金?我家大夫出诊可是要先收诊金的。”

那小琥珀咬咬牙,把紧捏的小手举得高高的摊开:“我带了诊金了。”

小伙计借着灯光看看,“扑哧”一声笑出来:“五个铜板?这就是你的诊金?我家大夫一顿早茶也不止这个钱。我劝你呀,还是回去找你家大奶奶多要点诊金再来。”

他经常跟着大夫出诊,对薄家的事也稍稍了解,想起那薄家大奶奶一向视琥珀母女为眼中钉的,断不可能支银子给她们治病,叹一口气:“要不这样,我瞧你可怜,吃些亏便宜你,给你抓些清火排毒的凉茶回去,你烧给你阿娘喝,许能有点功效呢?”

他又打个哈欠,只想着早早打发了这小姑娘好回去睡觉,打开抽屉胡乱抓一把茶叶沫子,用草纸包了递到琥珀手上,搡着她的小肩膀推出门去:“天黑了,你也别耽搁了,快点回去吧。”

琥珀虽然小,但也知道凉茶不能治病,瘪着嘴站在雨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哭出来,此时天已经黑透了,街上行人稀少,只有对面绸缎店二楼的窗子亮着灯,投下一点点昏黄的微光,可是就是那一点点的灯光的影子也很快被雨滴砸个稀碎,就像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世界,无情地把她最后一点希望也夺走。

她把纸包裹进怀里,拖起那把巨大的雨伞走在石板路上,不想哭,拼命用袖子擦眼泪,可是还是眼泪听话地流下来。

不远处的屋檐下突然传来一声口哨,有人正躲在那黑黢黢的阴影里看着她:“小丫头,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