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退为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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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姑娘,这话奴才可传不了。”吴宗保虚扶她一把,尴尬似的笑了两声,“万岁爷这会儿也在气头上呢,您说,奴才要过去给您通禀,不是正往枪口上撞么!” 李明微抬眸看过来,他一颔首,又道:“奴才已经打发人去长公主府拿您的行礼了,后头西围房也收拾出来了,姑娘,就将就住几日吧。” 她眼里明显一愕,提步就往外头走。 “李姑娘——”吴宗保一声叫住她,摆手叫两个丫头下去,几步跟上前来,压了声儿道:“这会儿外头还瞒着,您要是不想立时就有册封的旨意下来,就听老奴一句,安心住下来,万事儿顺着皇上的意思。” 万事儿顺他的意思?不明不白的任他拘在寝宫里头,爱动手动手,爱动脚动脚么?她心里恼恨的厉害,面上也止不住添了一层颜色,僵站在门口,也未走,也未退。 吴宗保觑了她一眼,转身走到旁边四角葵花骨柏楠镶心的高脚几前头,掀开倒扣在茶盘子里的小盅,一面慢吞吞执了水壶往里头续水,一面道:“奴才在御前伺候这些年了,万岁爷的性子,也算得了解。咱们主子爷,从来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比方眼前这事儿上,您瞧不出来,万岁爷实是爱重您的,他把您接进宫来,是指着您自个儿点头,否则一道旨意下到公主府,哪里还有姑娘您使性子的余地?” 他递了茶给她,引她在旁坐下来,话语间仍是不紧不慢的调子,“奴才省得,入宫为妃,多少人求不来的福气,您心里不见得愿意。可越是这样,您越不能犟着来,惹恼了皇上,您想吃亏的是谁?您就是不乐意,也未必不能顺着他。” “说句诛心的话……”他话头一顿,片刻才道:“陛下此刻还没拍板儿定论,您同他硬犟,说不好就叫他一气之下把这事儿做实了,您顺着他,万事儿有商有量,万岁爷是有胸怀的人,未必不能容了您的意愿。” 李明微看过来一眼,他一笑,只道:“您不用怀疑奴才的用心,奴才是万岁爷跟前儿伺候的,自然是希望万岁爷能好。您肯同他好好处着,未必不会发觉他的好,奴才心里,姑娘您这般神仙似的人物,也只有万岁爷这样的真龙天子能配得起了。奴才指着您进宫伴驾呢!” 李明微没言语,却朝着他深深颔了下首。 吴宗保咧着嘴角,眼神轻轻一敛。 李明微在西围房住了两日,皇帝忘了她似的,整整两天没提过半个字。吴宗保私下里看拂着,却也没提,直第三天一早从园子里赶回宫,回了句已打理好了。 万岁爷批奏本的手便就一停,说了句叫她过来。 吴宗保忙不迭的去请了人。不料那边行礼问安,万岁爷却连眼皮子也没抬一下,只道了句“平身”便就把人晾在了一边。 吴宗保瞧着,同陆满福二人眼色递过来递过去,眉来眼去递了半天,终究陆满福轻轻一咳,磨朱砂的手一顿,悄悄让开了些。 吴宗保朝她使眼色,不料姑娘站在屋当中,身条儿挺得笔直,敛着眼皮,目不斜视。 得,说时还好好的,临到头又犯毛病。这硬脾气!亏得……亏得皇上他能吃这一套,要不有几条命搁得住丢! 他忙努了努嘴,叫陆满福赶紧回去,小子朝他投来一个哀怨的眼神儿,杀鸡抹脖子的吐了口气。 皇帝低头批折子,对他们一番小动作却了然于心,陆满福手将将碰到磨杵,便听一道声音从旁边传来:“放着。” 他怔了怔,忙撂下手,弓腰退到一边。 “姑娘……”吴宗保在她旁边小声提醒,李明微绷了下嘴角,一脸寡淡的走了过去,吴宗保悄悄松了口气,一招呼陆满福,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门外头站着却打望门里头的动静,但听万岁爷的声音隐隐约约的传出来,一时嫌浓了,一时又嫌淡了,那姑娘只是没有声响。 蓦地却听一声轻笑,“蹭脸上带出去给谁看?躲什么,我不碰你……” 李明微拿袖子掩着脸,退开了足有三步远,他瞧着她,望着那瓷白的指尖上沾了点点朱砂,眼里只盈满了笑。 她垂了眼,偏过头去抹了下脸颊,只在颊边带出一道嫣然的红痕,他看在眼里,一时心情大好,但不言语,目色一敛,招手叫她过来磨墨,一面道:“待看完了这些折子带你出宫,到园子里去看一看,前儿没写好的字儿今儿好好与我写一遍……” 他没指着她撘话,没曾想她竟福了下身,极乖巧的道了句:“谢陛下不计前嫌。” 这软软的一句话,叫他通体都舒泰起来,瞥过来一眼,嘴角便禁不住微微上扬。 红袖添香,岁月静好,果然也只有她在这里,才有这样的味道。 尔然瞥了眼手里的折子,瞧见那署名,却微微一顿。随即开了左手边的一个抽屉,将一分文卷抽出来,连同那折子一起推给她,“瞧瞧。” 她垂了双手,但道不敢。 他道:“无关紧要的东西,你看也无妨。瞧瞧……” 她方抬手去拿,方瞥见一眼,心头便突地一跳。这字迹,化成了灰她也能认得。 他没避讳,但道:“你择的人,名作殷陆离,今科考取了传胪。你眼力甚好,一择就择到了今科进士里头最出类拔萃的一枝新秀。”他指着那篇文章叫她看,“朕偶然间得来的,反复看了不下百遍,其涉世之深,见解之独道,言辞之华美,无一不称我朝之最……” 皇帝并不吝惜他的溢美之词,她从上而下的浏览那篇文章,心里只是一时酸涩难言。 这文章,面世以后,曾引得京师一时呈洛阳纸贵之势,正是殷陆离早年所作。他做那文章时,她就在旁替他磨墨,那时他尚年轻,挥毫泼墨,一气呵成,写就以后曾对她言这大抵是他生平最得意的作品。兜转却不见了踪影,直至过了许久,方忽然间横空出世,殷陆离这个名字,也一时变得炙手可热。她以为他是因此得到赏识,倍受重用,走向了他一心所向之道。却不曾想过,这背后的操纵之人会是皇帝。 他这般提及他,她不知再作何感想,默默然停住了动作,但听他一句句说下去:“此人发妻已故,留有一子。若是好时候……把你指给他,也没什么不可。只是……”他一顿,声音浅淡,“日后,他当是我朝开辟鸿蒙的一把利剑,把你给他,只会令得他平添牵累,宝剑藏锋,如此人才,朕不能叫他这么埋没。” 她低着头,心里但觉一时可悲一时可笑。她与他无缘,是早十年前就注定的事情,偏她不信,要搏这一搏。可笑如此危如累卵之际,她心里竟然还存了那么一点子执念。 何其可悲,何其可笑! 可眼下他告诉她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皇帝细细打量着她的脸色,只读出那嘴角间一丝若有若无的讥嘲之色,他轻轻覆住了她的手,她闪了一下,竟没有太大幅度的躲开,他便用了些力气,整个将她包裹在掌心。 “他可以,旁的人,朕舍不得你。”他将她拉进了些,牵起了她另一只手,“你跟着我,总不会比别人差。” “陛下,我配不上你。”她声音低低的,全无昨日的尖锐之意,倒带了些胆怯退去的味道,便令他由心生出一股怜惜来,温和道:“才情品貌,天底下的姑娘,再没有比你更好的了,你何须妄自菲薄?” 再没有比她更好的?她心里好笑,他若知她经历过什么,可还会有这一句话?说到底,才情和容貌一样,他不过也是看中了这些,身外之物。比旁人好一点的只是,他确然可以看得懂她。 而别的人,或许会因为她一张脸原谅她过去的种种,他,再加上一层才情,也未必容得下她。 她已然不知明日再往何处走,嘴里只是淡淡的,凭本能吐出了一句话:“陛下,我是李鸿慈的女儿。” 皇帝勾了勾嘴角,“朕早年气盛,确然容不下你父亲相关的一丝一毫,近些年也才想通,你父亲并非一无是处,是我过激了些,往后,你莫担心……” “皇上,”李明微打断了他,“当年下旨查办,我父亲于大理寺畏罪自尽。我知道他算罪有应得,无可怨怪者,可是皇上,是您亲手惩办了他,为人子女者,我不怨,却不能不介怀。” 他目色微黯,慢慢放开了她,转过身去,显见得不愿再谈,抿了抿嘴角,但道:“磨墨吧,批完了这些折子,到园子里去看看。” 李鸿慈的事,她的性子,心里有芥蒂是自然,他没法苛责她,也没法因此放下她,已成的定局,一时也没法子破。可总而言之,她肯说,这是好事,解决之道,大可徐徐图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