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扇合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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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蘅。” 这一声犹如珠落玉盘,让阮阿蘅一下子惊晃过神来。 她发觉已经身处裴府院落内搭好的青庐之中。此刻隔着一面团扇,叫她名字的正是与她相对跪坐在矮几两侧的裴准。 察觉到她身躯轻微的一颤,裴准的声音依旧温柔,却带上了几分戏谑,道,“却扇诗已经吟毕,阿蘅为何……” 他故意加重了“阿蘅”两个字,不料未等他说完,团扇已经缓缓移开,露出后面少女的面容。 十岁那年,阮阿蘅第一次听闻裴准的名字。 如今八年过去,她也长到了十八岁,这个韶华正盛的年纪。 岁月洗去她的童稚,把她的五官雕琢得更精致了些,赠与她只属于少女的自信大胆又略带羞怯的气质,还有,把这个人推到了她的面前。裴准,裴清和。以她夫君的身份,突然出现在她的生命中,猝不及防地结束了她无忧无虑的闺阁时光。 她抬起头,恰好与裴准目光相接。只一瞬间,刚刚鼓足的勇气就飞也似地四散逃离了她的身体。 面前这个人确实同传言那般丰神如玉、姿质绝伦。额骨、鼻梁至下巴都有如刀刻般完美,眸如黑潭深不见底,眼尾微翘、睫密如鸦,唯有左眼角下方的一颗泪痣带着几丝媚气,与棱角分明的面庞极不相称。 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传言中那个阴狠毒辣的宰相裴准,竟然真的是个气质温润的谦谦君子。 如今的情况也容不得她多想。 她要面对的,是裴准,她的新婚丈夫,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荡平藩镇、专断弄权的当朝宰相。 堂堂宰相会向她区区一介县令之女逼婚,要是说出去,任谁也不会相信。可阮阿蘅确确实实被迎娶进了裴府,裴准也真真切切地坐在她对面。 这桩亲事从头到尾都透着古怪。 阮阿蘅昨夜辗转反侧,通宵未眠,就为思考应对之法。她下定决心,必须抢在裴准之前开口。否则一旦失去先机,可能就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阮阿蘅咬紧牙关,双手攥拳,丹蔻染过的指甲隔着手帕深深嵌进掌心。疼痛似乎帮她找回了些许理智。她想趁机恢复镇定,彻底战胜恐惧。可是迎面投来的目光让阮阿蘅有如芒刺在背—— 似乎她的心思能被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全部看透。 阮阿蘅话未出口就全都哽在了喉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裴准看着她强行镇定的样子,只觉得乏味。他不耐烦地挥手屏退了下人,脸上仍然保持着波澜不惊的惯常笑容。 裴准打算好好向这位新婚夫人教导一下规矩,以免日后生出诸多麻烦。不料他刚要说话,就被少女抢先开口了。 “我知道……裴相公想要什么。”阮阿蘅终结了短暂的沉默。她抬起头,正面回应了裴准的目光。 人被逼至绝境的时候,总会将身体里隐藏的潜能全部爆发出来。 果然,裴准脸上闪过一瞬间的讶异神色。 “哦?说说看。”裴准笑道。 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少女不太寻常。虽然她冒失莽撞地打乱了自己的计划,但裴准有点期待少女能带给自己怎样的惊喜。 “当今圣上的信任。”阮阿蘅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或者说,裴相公娶我,是为了打消今上的猜疑。” 这句话她在心中斟酌了许久。阮阿蘅清楚地知道她这样直言不讳,会将自己置于一个没有退路的绝地,可她自认远远不够在裴准面前耍什么心机。人为刀俎,她为鱼肉。除了坦白,没有任何选择。她只能殊死一搏了。 想到这里,阮阿蘅索性抛开了所有顾虑,目光也益发坚定起来,不再动摇。 “哈哈哈……” 裴准朗声大笑,他似乎听到了一个十分滑稽的笑话。 “你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阿蘅只是区区县令之女,与裴相公一个是天上云,一个是鞋底泥,更何况我与裴相公此前素未谋面,却能得裴相公垂怜,一定是有原因的。”阮阿蘅敛衽答道。 裴准笑意稍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阮阿蘅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浮现出倔强的神情。虽然两人地位悬殊,但裴准分明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种韧如蒲草的生命力。 “说下去。” 他开始认真打量起少女来。 阮阿蘅深吸一口气,以不疾不徐的语速说道,“出使魏博、平定淮西,裴相公之功高足已震主;现今外藩余乱尚未平定,裴相公就被召回京城,这恐怕与去年秋天长安城盛传的那则流言有关……” 流言说裴准钟情于魏博节度使之女,因此迟迟未有婚配。如若当朝宰相果真与藩镇节度结为姻亲,內朝外廷互通联系,这对李家皇朝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阮阿蘅顿了一下,见裴准没有要打断的意思,继续说道,“阿蘅斗胆猜测,今上已经对裴相公生有疑心。裴相公与阿蘅成婚,一来可使流言不攻自破;二来,则是利用阿蘅卑微的身份,向天下表明裴相公并无丝毫结党不臣之心。所以,我……想与裴相公做个交易。” 这个少女竟然想与自己谈交易。 裴准看着阮阿蘅尚带些稚气的面容,不禁诧异于她的敏锐与大胆。“你既知道自己与我宛若云泥,又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他有心试探,语气也随之强硬起来。 阮阿蘅明白,裴准这是默认了自己的推测。她一直悬空的心终于能够放下一半了。 “是,昨日我还只是县令之女,但今日不同了,我已经成为裴相公明媒正娶的夫人。阿蘅虽不知裴相公计划,但也不甘心做一枚任人摆弄的棋子。阿蘅素闻裴相公雷霆手段,在失去利用价值之后,想必裴相公也不会放任阿蘅霸着正室夫人的位置,我害怕……” 阮阿蘅越说越小声,头也不自觉地又低了下去,黛眉紧蹙。她本想说“害怕自己不知哪天就会暴尸街头”,迟疑了一下,还是把它咽了回去。 她把手帕紧紧攥住,又狠狠地用指甲掐了一下掌心,抬头说道,“阿蘅愿意扮演好裴府夫人的角色,帮助裴相公脱出眼前困局。只望事成之后裴相公能还阿蘅自由之身,也请不要为难阿蘅的家人。” “说完了?” 裴准不禁失笑,自己的处境竟被这个年仅十八岁的少女看得一清二楚。只是她不知道,现下裴准面临的危局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致使他不得不行此下策匆匆成婚,平白把一个无辜少女拖入这危险漩涡的最中心。 不过谁又能料到,长安令竟养出这样一个好女儿。裴准预感事情开始变得有趣起来。 “我可以答应你,不仅如此”,裴准突然身体前倾,一只手搭在阮阿蘅的肩膀上,凑近她的耳朵。他漂亮的凤眼微眯,眼角的泪痣也变得充满危险的气息,“我还可以从中做媒,让你得偿所愿改嫁元稹,元微之。” 埋藏心底的少女心事竟被一语道破,阮阿蘅一张粉扑扑的俏脸瞬间涨得通红,眼神有如受惊的小鹿。她全然没意识到此刻裴准离自己太近,呼吸都拂乱了自己耳鬓的发丝。 “你怎么会知道……”阮阿蘅最后的一点从容镇定瞬间全部土崩瓦解了。她的语气再度变得慌乱虚弱。 “呵。”裴准轻笑一声,放开了阮阿蘅。 毕竟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女,能带来的惊喜实在有限。他回身坐正,又顺势拈起几案上的合卺酒杯一饮而尽。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确是好诗,深情之至。”裴准笑道。 青庐内烛光交错,忽明忽暗。合卺杯,同心结,百子帐。这些新婚用具无一不在宣示,今夜之后,这两个人将成为名正言顺的结发夫妻。哪怕两人此前天差地别,此刻各怀异心。 裴准从来不曾在意过自己的婚事。身为河东裴氏的子弟,原本应由族中为他安排一门更合适的婚姻。但不论是阮阿蘅,或者其他名门闺秀,都一样是娶一个陌生人,一样是为了利益而互相利用。 裴准随手把玩了几下酒杯,只觉意兴索然,起身欲要离开。擦身之际,他还是侧过头看了一眼惊惶未定、不知所措的阮阿蘅。 “既然决心要演,戏便要做得彻底,以后这样写着其他男人诗文的手帕,还是不要出现在裴夫人的身上为好。” 裴准说道。他脸上仍挂着温柔笑意,语气却冰凉得几近三九寒冬。 裴准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出去。 阮阿蘅低头展开手帕,那方伴随了她整个碧玉年华的手帕,已经沾染了汗渍,被纂得满是褶皱。洁白如玉的手帕一角有她亲手绣上去的四句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她仰头望向青庐帐外,只看得到浓墨一样的夜色,似乎要将她小小的身躯整个吞噬进去。她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这庭院重重的裴府与它的主人一样深不可测,远非自己能够窥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