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时见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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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深蓊郁,只见遮天蔽日的树枝,不见所寻之树。 伏音跟阿蒙沙越往前走,越觉得不对劲,因所经之路皆是大差不离,之前用石子做出的标识也反反复复出现在她们眼前。 要不迷了路,要不陷入迷阵。 这是伏音在若干次“试验”后得出的结论。 耳边传来簌簌声,似是有人经过,她不由驻足:“公主,你先躲起来,我去前面看看。” 黑公主马上扯住伏音的袖子,又觉得颇为不妥,犹犹豫豫背过手去:“那可不行,我现在还是你主子,怎么能随便听你命令?我不管!我要跟你一块去,我可不是贪生怕死的宵小之辈!” 伏音笑笑:“别担心公主,我很快回来。” “谁、谁担心你了?!”阿蒙沙扭头又看到伏音一副看穿一切的微笑模样,甩袖道,“行行行,你快去快去,别被树妖吃掉了。” 实际上是你在害怕吧。 伏音没戳破,只抿嘴笑道:“遵命公主。”言罢,就顺着小路向林叶深处走去。 簌簌声止,却越走越见散不尽的浓雾。 她心底打鼓,却不得不鼓起勇气往前行进,终于,她听到了人的说话声,凝神去听,这声音分明是……自己! 她被生出的判断吓一跳,同时也在恍惚错落之间附身到发声者,也就是那个“自己”的身上,而眼前人分明是容子夜。 不!他不是子夜,这都是幻象! 她觉得自己在说话,嘴巴一闭一合不受自己的控制。 “……现在想想我可真是傻,明明你是这个世界上除亲人外对我最好的人,我却怀疑你,我……”哦,是那天,她向子夜坦白自己的身份说的话。 怎么回事?怎么会回到那天? “所以子夜呐,以后不管他们怎么说,我都会相信你,我发誓!” 好似一切都依那天的模式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可是很快,伏音就找到了跟当天对话有出入的地方。 她见子夜刚想握住她的手,却听自己突然间话锋一转:“可是子夜,你的的确确手刃了对我而言非常重要的人,虽然我知道你并不知情,不知道刑场那天那人是谁,但我永远无法原谅你。” 当时我明明没说过…… “横隔在你们面前的,是不共戴天的仇恨,有自出生以来既定的,有自后天慢慢新生的,所以你们之前没有未来。” 竟然还有画外音,伏音不得不感叹布此局者法术之高明,仿真度极高,而且颇会对症,有毁人心智之嫌。 “那人是……”子夜将伸出的手慢慢放回,垂睑。 “赤凌。”她听到自己答。 子夜沉默了许久,最后暗自垂眸。 “那你之前说得那些又算什么?”他抬眼看她,笑容苦涩,“算作这些年以来对我的褒奖,还是只是你南暝王妃的一时兴起。” “容子夜,你非要这么说话吗?”她感到自己的眉毛蹙起,尽管她尚处于疑惑且难以置信里。 “抱歉。” 没料到他这么轻易就道了歉,伏音有点发怔,她下意识里想伸手去够容玦的衣袖,它却被触碰的一瞬间被他带远。 “伏音你实话告诉我,赤凌是不是对你而言很重要?”他郑重道。 伏音脱口而出:“是,非常非常重要。” 容玦愣了很久,最后了然轻笑:“我懂了。”然后转身而去,不论她怎样呼唤,他都再也没有回头。 那是怎样的笑容啊…… 苦涩与悲伤交织,在事后曾无数次出现在她的梦魇里,叫她难过,让她恨不得紧紧抱住那个梦中人,然后告诉他:“对我而言,最重要的那个人是你。” 霎时间,周遭景色随着容玦远走恢复原样,伏音呆立原地,久久无言。 似乎有人走到她近前,她抬头,看到的却是一张酷似赤凌的脸。 她愣了一瞬,随后将心中所想脱口:“这次又是什么幻象?”伸出手,却发现自己竟可以随意操控,不由一怔。 “这次不是什么幻象。”那人只道,抓住她的手腕。 伏音马上抽回手,轻声笑道:“我当是谁,原是陛下。这么说,适才的幻象是陛下施法所致?是为了让我不忘‘初衷’,所以时刻提醒我我与子夜有不共戴天的仇恨?” 南暝澈挑眉反问:“难道不是?你亲眼所见赤凌被他容子夜一剑刺死,竟一点也不生恨,还是说赤凌于你而言当真无足轻重?”他瞳孔微闪,紧紧囚住伏音,像是急于寻求什么答案,不免令她心生疑惑。 “赤凌在我心中是何地位于陛下何干?”她摆出颇为诧异的表情,接着围着南暝澈来回踱步,边走边道,“而且,不知者无罪,赤凌之死说到底不该怪子夜,细想来我该怪该狠的,应是囚禁赤凌的始作俑者陛下您啊!” 接着,她诘问:“陛下你说,你不断直接间接在我耳边诋毁子夜、接二连三欺骗我,为的是什么?是助我复仇,进而坐收渔翁之利,把幻璃划归到你的版图?还是说,你想要空灵幻界这整个天下?!” 南暝澈不发一言,静静看着她。 “陛下,恕我直言,你所图之物太多,所谋之事太深,我根本分不清你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以前我觉得赤凌是真正死于子夜之手,现在想来我不禁会怀疑——死去的那个人究竟是不是赤凌,他的死又是不是你计策中的一环?” 说这句话的时候,伏音没有十足的把握;她尚且抱着一线希望,去仔细观察南暝澈的面部表情,试探事实究竟是否同她期望的那般。毕竟刑场那日的视觉冲击太大,让她不得不一时间对南暝澈所言、自己所闻所观深信不疑,可现在想想,那日那人扮作自己的样貌,她怎能仅凭南暝澈的一句话就断定那人是赤凌呢?若是赤凌还没死,刑场所见只是南暝澈离间自己跟子夜的伎俩…… 果然,她看到南暝澈沉静的面容起了波动,原本波澜不惊的双眸还闪过一丝难以置信,又听他吐字道: “他告诉你多少?”说完他又自觉失言,侧头不语。 伏音敏锐地抓住关键字眼,蹙眉:“他?” 他很快冷静下来,含笑道:“几日不见,王妃的想象力真是丰富,赤凌的尸骨还趟在南暝大地,竟遭你如此亵渎,真是可怜至极。” 她早已不信他的胡话,只道:“我还有要紧事,没空听你胡诌,还望你能尽快撤下结界,早日告诉我赤凌的真正去处,”她顿了顿,“还有,我早已不是你的王妃,还望陛下自重。” 南暝澈倏然一怔,忍住隐隐作痛的心脏,凤眸微眯:“一纸婚约岂容你说弃就弃?我说过,我会在南暝等你回来,并允诺助你复仇助你重登凤位,怎么,才跟旧情人相处几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陛下是等我,还是等存留在我体内的心魄?”她反唇相讥,“若是前者,你不必等,我有自己的判断,还没有自虐到想要回到一个时刻都在利用我之人的身边;若是后者,还望陛下耐心等候,终有一日,我会将欠你的东西如数归还。” 她抬头看他,眼里似有靓丽的油彩:“这样,陛下可还满意?现在可以放我出去了吧?” 他却兀自深陷在她提出的问题中。 自己等的究竟是何者?为什么要设下幻境、布下结界拦住她?为何自己还要赶来见她?为何这么在意容玦、赤凌在她心底孰轻孰重?…… 他开始迷惘,又感到胸口磅礴的跳动,看到女子执拗的目光,又忽然想起若干年前她给自己送行时的场景。 那日,大雪纷飞,飘转眉梢。 犹记得,她扯着他的袖口发问:“赤凌,你要去多久?”那时,她也是睁着这双明媚的杏眼,声似黄莺般婉转动听,让他不得不慢下脚步,用手去轻揉她头上的呆毛。 “等战争结束,我就会回来。”战争,不过是他返乡的借口,那时他父王南暝裔身体抱恙,实则是他夺取南暝政权的最佳契机;至于“回来”,自始至终都是他施下的谎言。 而她却是深信不疑,笑着露出一排长得不齐的牙齿:“嗯,我等你回家。”片刻后,又紧紧拽着他披的战甲不撒手,眼巴巴地望着他:“赤凌,我跟你一起去好不好?” “不行!那边太危险了,伏音得乖乖地等我回去……”现实与过去重叠,他看到长大的伏音避开他伸出的手,眼里尽是不解与仓皇。 他愣住,同时愣住的还有伏音。 适才周遭幻象混乱无秩,她看出南暝澈心神不定,趁此机会施展出自己初学的一点惑人心神的小法术,哪知他却深陷其中,竟做出与赤凌一般的动作、说出同他一般的话来,难道是前两年模仿赤凌模仿得太入戏?竟连语气都模仿得这么像。刚才温柔的口吻,片刻间竟让她都分辨不出眼前人是赤凌还是南暝澈。 对,他一向都能模仿得很像,这一次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伏音拼命说服自己,抑制住适才心底萌生出的、堪称为“荒谬”的猜想。 她自然不知,在她思忖之际南暝澈早已心乱如麻,致使他所设幻境剥落,周遭恢复本来面貌。 火光冲天。 藤蔓像是被施了法术,不惧火种,不怕刀刃,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缠越多,就在这时,伏音看到了尚在包围圈中的子夜,还有在一侧冷眼旁观的拓木哲,火光越烧越旺,她看不清他们各自的神色,只能看见在绿色蔓延物挥剑如雨的人影。 她刚向那方迈一步就被南暝澈抓住手腕。 “别去,太危险!”这话可真不像是他说的,却是实实在在落入了伏音耳中;她往后瞧了一眼,却见火光映着他的脸,神色粘带些许紧张,见她转头,又如梦初醒般惶然地松开她手腕。 伏音心中的荒谬猜想又加深一层。 她不信南暝澈会在那两年短暂的相处后就对她关心之至,自己几斤几两她还是能掂量得清楚,但赤凌则不然。他是打小带她玩乐的小哥哥,待她有如至宝,未曾融入相同血液却胜似亲人。 习惯一旦养成,再绝佳的伪装在危急时刻也会露出马脚。 她尚来不及将南暝澈跟赤凌的异同点归纳整合,却听见耳边传来不止一人的呼喊—— “伏音小心!”“伏音姐姐躲开!” 前者是羽觞,后者是画烛。 原是藤蔓转移了路径,以迅雷之势放弃对容玦的围攻,转而攻向伏音所在的方向,且来势汹汹。 伏音闻声忙抽出防身木剑,欲凭此遮挡,却不料被身后人拉至身侧护入怀中;她霎时懵了,只因闻到阵阵梅香。 那是赤凌独有的味道,南暝澈不可能在无需扮作赤凌时还揣着香包——至少以她对他一年多的了解,他未曾有过此等嗜好。 而远处容玦先一步察觉出情形不对,以剑为轴飞跃而去,挡在伏音前面将新生的枝蔓砍断,却因用力过猛调息不济,嘴角溢出鲜血,他忙站起,背朝伏音用衣袖拭净面上的血迹,复而转身望向所护之人:“伏音,你……” 没事吧。 原先的问候横截在喉中怎么也吐露不出,他先是一怔,之后眼中泛起的光泽全然暗淡了,见到伏音望向那人时惨白而疑惑的神色,便对事情了然了七八分。 他还是没能阻止。 她,会很难过吧……毕竟赤凌在她心中是那么干净的一个存在,现在那抹白月光也将化为泡影…… 有些事是瞒不住的。 正如南暝澈的真实身份,正如伏音对赤凌特殊的依赖之情。 南暝澈瞒不住伏音,而他,也瞒不住自己。 容玦垂眸想。 复而转过身,去对付密集纵生的藤蔓,招招紧逼,使藤蔓群终于露出破绽。 画烛在旁插不上手,都快急哭了,见羽觞遣到她身侧,忙抓着她衣服,语无伦次道:“你救救他,我求你了,你救救他,他不能死……” 羽觞做出噤声姿势,小声道:“陛下让我带你走。” 画烛连连摇头,哭着说“不”。 “相信我,他不会死;现在是他占了上风,此时,任何人去只会成为他的累赘。”羽觞坚定道,“快走,我还要去救另一个人。” 伏音早就听到容玦的声音,还来不及想他怎真就出现在这里,回望之时,却见子夜再度提剑而去,在半空同藤蔓群激战好几个回合,看得她是心惊胆战;她看向始作俑者,眼神称得上狠戾:“我曾当你是远道而来的朋友,但拓木哲,你这是何意?” “伏、音?”他念着她的名字,一字一顿,听起来特别拗口。 “对,是我!”她大声道,“公主就在周围,有什么矛盾我们私下解决,但请放了子夜和那些不相干的人!” “不相干的人?”拓木哲哼笑,“是天才客栈那个不暗事的小掌柜?我抓他来只是凑巧,谁让他拿着容子夜的腰牌进这林子到处打听他的去处,还问到了我的头上?” 伏音眼睛微眯:“果真是……付小林。”听到这个名字,南暝澈心头一动,看向拓木哲,神色莫测。 “看样子,你好像一点也不意外,没曾想你还备了后手,竟把公主殿下请来了,”他抱臂道,“不过她与阿竹的死无关,你叫她来没有丝毫用处。” “拓木哲!” 他本抱臂倚着合欢树,听到那人呼喊,竟直挺挺地站了起来,闻声张望。 来人正是阿蒙沙。 她见伏音迟迟没有回来,又听到这边有不小的动静,便一路小跑过来。在远处听到拓木哲的声音,她的心凉了半截;走近了,看清楚拓木哲的身影及面容,她就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噎住,很难发出声响。 “是我干的!”黑公主直视他的双眼。 “什么?”拓木哲像是没听清似的,又问了一遍;伏音则是愣愣地转脸看向这位公主殿下。 “你若是为了文竹的死惩戒他们,大可不必,因为这事本就跟他们无关,”她看着自己的心上人,毫无畏惧道,“是我在边关交界处毒死了她,你若想替她复仇冲我来,我这条命随你拿去!” 依跟阿蒙沙相处的这几月来看,伏音实在没法把这个傲慢小公主跟“毒妇”一词挂钩,只怕其中有不小的误会,乍听她所言,生怕她被拓木哲一招宰了,忙挡在她身前,却见拓木哲怔怔看着她,不,应该是她身后的阿蒙沙,然后他慢慢地红了眼眶,竟突然间笑出声: “阿蒙沙,你好狠的心呐!” 伏音一怔,看不出一个五大三粗的硬汉哭起来竟那么带感,却不料脚下一个踉跄,又被南暝澈扯到一旁。 “别人的家务事你还是少管为妙。”他淡淡道,脸上已恢复旁日不可一世的模样,却见伏音面色渐渐泛出一丝冷意。 “好啊,那就只说你我,”她轻笑,抬眼看他,“赤凌,你好演技,在两个身份中转换自如,竟欺骗我十余载,现如今破绽百出,你还想继续装模作样吗?” 南暝澈凝眉不语。 此时朔风乍起,容玦找对突破口,一剑刺中藤蔓群中枢,枝蔓瞬间散架,他同林叶一道飞下,因耗损太多内力,以剑支撑落在地面;伏音见他受了重创,无暇质问南暝澈,忙飞扑过去,查看他的伤势,又连连唤着“羽觞”,渴求她能在此时发挥医女的最大效用。 容玦看着她紧张到哭红的眼,怔了怔,伸出手想替她拭泪,又想起自己的手沾染了不干净的血液,又缓缓放下,只倚剑站起,云淡风轻道:“我无碍,洛羽觞去救小林了,你……”他顿顿,别过头去,“你别哭了,哭得挺丑的。” 伏音果真不哭了,一是因某人看起来真无什么大碍,二是因某人口是心非的别扭模样着实可爱。她再不管自己身在何方,身旁又有什么人,“吧唧”一口亲在容玦的侧脸。 容玦先是一愣,反应出她究竟做了什么后竟连耳根都烧得火红,他正想着该如何应对之时,却见伏音的小脸已凑在自己跟前。 红彤彤的,像个熟透了的大苹果。 “我就知道,”她冲他微笑,“凭你的能力,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那一刻,他也觉得自己熟透了。 旁侧。 南暝澈像是还没从伏音适才对赤凌,也就是自己说话的语气中反应过来;又像是被眼下目光所及之情景震慑得厉害,让他想起很久以前容玦对他说的话。 ……“伏音说过,赤凌待她很好,有赤凌在的地方就有阳光,我不想让她知道,她所憧憬的阳光一直都在利用她。” 是自己刚愎自用,作茧自缚,竟故意爆出软肋,去堪验“赤凌”在她心中的地位。 不错,在那次幻象中失态以后,他就想着破罐子破摔,故意示出对伏音的关心,露出马脚,待伏音发现他的身份。 最后如愿以偿,她终于知道“南暝澈”就是“赤凌”了,可是却敌不过一个受了轻伤的容子夜。 原来“赤凌”在她心中,不过尔尔! 南暝澈心下狂笑,攥紧袖中的一纸信笺,又把目光投诸到另一对痴男怨女身上。 合欢树下,东芜小公主冲她的心上人跪下,背却挺得直直的,竟笑着说:“本公主因为嫉妒毒死了文竹,你瞧,我多可恨呐,所以拓木哲你杀了我吧,我求你!”伏音、容玦见状忙拉住阿蒙沙,冲着拓木哲说些什么。 可他在一侧去看得很清楚,看得清楚拓木哲紧紧握住的手,出于克制,出于不忍,而最为深层次的东西,在那一刻只有他懂得—— 那是爱。 世人都道,阿蒙沙单恋拓木哲,拓木哲与文竹相恋,可故事的背后却不尽然,可见很多故事书都不像表象中的那么简单。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伏音曾昂着头,对他说:“嗯,我等你回来。” 而很久很久以后,他回来了,她的心却去了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