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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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穿着浅青长衣,这是近几日新做的,当做寿衣。绵软的料子,刻意做得瘦了些,穿在被病痛折磨得消瘦的身上正合身。 秋日天凉,尤其是夜晚,里头只一间中衣,单薄了些,但她感觉不到冷了。 裴色死前安安静静地在床上,久病的眼睛像蒙了一层白障。她望着头顶的纱帐,回忆从前的事,有心酸也有快意,不管是哪里都有那个人的影子,已经融入了她的全部。 她的身体每况愈下,这几日连行走都觉得疼如刀割,于是只能躺在那里等待。 今日,她眼前突然有些模糊,裴色明白,她要走了,或许就在一柱香后。 仍有些许的伤感,但她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长眠不醒了。 外面是夜晚,知了声已经渐渐绝迹,荒山野林里,静得只有风声。 裴色撑着无力的身体,点起一盏四角灯,出了门,风就往身上拂,衣衫轻猎,扬起她的长发。 她放下灯,坐到秋千上,不能支撑,靠着结实的绳索,望着院外一望无垠的草地,在夜色下显现墨青的颜色,随着柔软而巨大的风摇曳。几点微弱的光芒轻轻飞舞,时而飞到远处,时而聚在一起,点缀着单薄的景色,那是萤火虫。这个时候已经不多了。 裴色的眼睛在无垠在草地上寻找着什么,那里空无一人,是了,皇姐早已不在了。她怅然,身体渐渐的有些疲乏,两眼也耷搭着睁不太开了。 依稀间,耳边有谁再说:“裴色——” 她的唇,舒展着。 。 正日煌煌,燥热的天被烘烤得不含水汽。 太学傅士府上,随着太监一板一眼地宣读完圣旨。 要他的女儿嫁给骁勇候。嫁给那个克死全家的天煞孤星。 裴傅士身子一软,竟趴倒在地。心头千絮百转纷乱不已。他蹬着微微颤抖的目,死尸般地起身,接过圣旨。 “咱家这便回了,您好自为之。”冠发微白的中年太监始终端着身段,不曾有个笑脸。 裴傅士强颜,将他送走,并不怎么周到,好在太监也不要他的殷勤,可怜他将要丧女,并不放在心上。 目光空钝地看着太监翻身上马,裴傅士口中干涩,涎液似乎不再分泌,他习惯性的咽了咽。 一会清醒了,看向姿态远上的太监。 仍是扯着嘴角:“不知圣上,选中了小臣的哪位女儿?” 太监语气轻飘飘,表情变也没变:“裴傅士文采斐然,品质堂堂,您教出的女儿都是好的,圣上,也不知选哪个。” 宫中浸淫已久的太监,敷衍的话也说得讨人喜欢,混进血,入了骨。 说完勒住缰绳掉头,皮毛水滑,精神烁烁的白马掀蹄奔远。 京城太学傅士的裴府今日热闹,两位出嫁的姑娘行囊匆匆赶回,娇女啼哭,愁眉紧锁。 老少一大家子坐满在厅房里,三姑娘垂眸不语,五姑娘捏着衣角,手心出汗,六姑娘年纪最小,今年才十二,要婚嫁也不该她,因此六姑娘并不像两位姐姐那样惶恐,只是担忧地看着姐姐们。 柔风徐徐,带着暖阳干净的味,吹进紧凑的厅房,抚着一张张难色的脸,轻旖盘旋,柔肠百转,却不能将顽固的焦急带走丝毫。 持久的沉默。这些像雕像一样的人,风似乎也不耐了,甩甩尾巴,衣角摆动的幅度稍大。这阵波浪盖到二姨娘身上,让心神杂乱的她猛然惊醒。 二姨娘小心打量众人的神色:“长幼有序,我看这婚事还是由三姑娘吧……” 说完嗫嚅着,心犯了怯意。 裴夫人身边的嬷嬷顿时冷下脸,头不偏一下,眼不移方向。 不咸不淡的语气,声音像刀割在人身上一样:“五姑娘貌美多情,又会讨人欢心,嫁过去,侯爷一个高兴,就是天大的恩赐。” 可她也人精一个,那点小心思在嫡出的三姑娘身上多次碰壁,裴傅士还训斥过她。 这是暗讽五姑娘小家子气。 “我们清清身为庶女,自是比不上三姑娘的,低贱之身,怎配嫁给侯爷——”二姨娘护女心切,急得站起来。 第一次庆幸自己是个姨娘。 裴傅士捏紧茶盖,浓眉紧锁,三女是嫡女,修为小有所成,是裴家这一代排前三的天分,五女继承了二姨娘的姿色,天分一般,是用来笼络人心的好物,的确配不上侯爷。 两个他都不舍,可六姑娘年幼,若她嫁过去,难免被人诟病。 裴傅士是个六品太学傅士,在京城的富贵地,是个不起眼的存在,怎么皇帝就挑中了他们家的姑娘嫁给骁勇候呢。 莫不是肯定骁勇候是天煞孤星,不肯伤了那些高官的心? 这个猜测也盘亘于知晓此事的人心中,对骁勇候是天煞孤星的怀疑也淡了。 “老爷,不如我们找个姑娘代替裴家女……”二姨娘眼含泪光,期期艾艾地唤。 “不行——”裴老爷厉声呵斥,“官场复杂。如若是让人发现,这便是欺君的罪,是要诛九族的——” 裴老爷怒瞪她:“你承担的起吗——” 二姨娘低下头去,拿帕子抹眼角。 “我,我……”五姑娘听了竟是浑身发抖,泪珠啪嗒,心底最后一根线也断了。 她身子一软,滑倒在地,顺势扑倒在裴老爷脚边,哭嚎:“爹,我不想嫁给那个灾星——” 出生死娘,十岁死爹,十二死大兄,十五死二兄,克死了全部的亲人。如今候府只剩他一个,嫁过去,等同自尽——! 裴傅士有些不耐,五女平日看着精明,内里却如此软弱,实在草包美人一个。本想训斥,可看着五女分不清眼泪鼻涕的脸,雪肤桃腮,楚楚动人,依然容色未损,他心头的火气就散了大半。 “起来吧。”裴老爷语气严厉,“别丢人现眼。” “老爷。”裴夫人气定神闲地放下茶盏,白皙的肌肤未显老态,这般不急不慌的模样在众人中,实在奇怪。 二姨娘也停止缀泣,小心翼翼地抬眼。 想到夫人向来聪慧,裴老爷心里抓住点希望:“何事?” 裴夫人笑得温婉:“妾记得,府上还有一位四姑娘。” 一直垂着脑袋,不做任何反应的三姑娘此时抬起头。 四女是爹先夫人的独女,母亲定然不喜她,打发去了偏僻的院落,免了请安。 她甚至忘了家里还有一个女儿。三姑娘转头对丫头吩咐,漫不经心的动作下,眼底翳影重重。 裴色决不能留。 二姨娘一个转眼,注意到三姑娘的异样,止住心里的慌乱,她唤来丫鬟,轻声说,丫鬟急匆匆地走了。 似乎注意到她,三姑娘目光又清又淡,望着二姨娘像是蔑视,像是厌恶,又像是单纯地无聊,因而散漫。 看得二姨娘忐忑不已,捏着帕子,手心直冒汗。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保住唯一的孩子,决不能让她去送死! 有这个信念支撑着,才不至于跪下,向一个小辈服软求饶。 “四姑娘……”裴老爷一时没想起此为何人,顿了顿道,“这是贤梦的独女……” 裴夫人笑,看着好似皮囊下藏着什么:“四姑娘继承了姐姐的清丽大方,虽然天赋平平,但既然圣上要咱们裴家女出嫁,那她就配得上侯爷了。” “夫君,妾的主意怎样?”裴夫人捧起茶盏,勾唇轻笑。 “甚好,甚好!” 裴傅士高兴得站起身,对裴夫人拍了两巴掌,赞许不已,道:“夫人真乃吾之贤内助也。” 裴夫人甩甩帕子,行了个小礼,笑:“为裴家,妾应该的。” 俩人相视而笑,恩爱非凡。 顿了会,裴傅士不掩喜色,摆摆手:“去请四姑娘。” 似乎将入虎口,性命不保的人,并非他亲生女儿。 一众人对这个决定也毫无异意。 无边的黑暗,裴色浑噩地游荡,不知何时,身上一重。 一点微光出现在眼前,失而复得,前所未有的。 是上天怜祐吗? 另一个人的半生融入她的记忆,裴色平躺在木板床上。 精雕玉琢的一张脸,深刻出的五官。 裴色睁开眼睛,那是一双美丽鲜活的眼,似春日的涓涓细流,流淌蜿蜒,伴随着冬日后嫩芽出雪的生机,与从前腐朽的身体截然不同。 屋外的阳光照下,裴色的半边脸,连着肩膀发热,另半边是死尸的冰凉。 多么奇异的感觉。她知道了,她是想活的。 裴色躺在床上,唇角舒展着。 寡淡的面容天生就做不出热烈的情绪,但她的笑发自内心,阳光一照,半边面瞳都染上金,灵动的黑瞳中,有着向往生机的朝辉。 这厢三姑娘的丫头慧瑛已经到了裴色的院子里。 破败,满地的灰尘,杂草丛生。 屋子是未加工的木头,沧桑无比,可见青苔干涸的痕迹。 裴色穿着简朴的长衣,静坐床前,双瞳剪水,乌发厚重,玉质天成。 “……慧瑛。” 裴色抬起头,她来得悄无声息,见裴色发现了她一愣,周身闪过成圈的隐隐的蓝光,这该是使了匿行术。慧瑛偷摸在背后的手忙放了回去。 “老爷要你过去。”慧瑛走进屋里,敛起神色,笑道。 “知道了。”裴色说,“容我梳洗一番。” 慧瑛好颜色地笑,说应该的。 裴色坐在白木制成的梳妆台前,发髻足一手而握,她放下布条扎起的黝发,至腰的细密长发,微微动作,便如巨大的黑色绸缎一般,柔软流丽地铺盖在身上。 原先的裴色小时候过的也是娇宠的日子,母亲死后,后母苛待,让她布衣粗食,日子虽然难过,担有偷藏的钱财在,也不曾亏欠自己。 裴色拿起梳子轻轻划过,指尖触及柔软的发,不免流连。这是她每日用皂角煮水浇在头上,精心护养的,如同这身皮肤一样。 她微垂着眼,看似不经意。 慧瑛离她越来越近,一手背在身后,走到裴色背后。 细白的手指捏着一根银针,若不是走动时微微颤动,几乎看不见。 直到两人距离不到半尺,慧瑛眯起眼睛,软针朝她头顶百会穴刺去。 这是慧瑛的绝活,当软长的银针没入身体时,她的灵力随之涌动,迅速扩散,布满整个脑袋。 接着收力,灵力像长满尖刀的树冠一样,缠绞,破碎。 这人便失了神志,气息绝无。 裴色拿木梳的手一顿,将暗暗积蓄的灵力包裹在木梳上,形如尖刀,边角锋利。裴色微侧身,木梳如刀一般割向慧瑛手腕。 慧瑛躲闪不急,鲜血如柱。 这样的精准和勇猛。 灵力压住伤口止血,她大惊失色:“好啊,原来你一直私下里训练玄术,意图不轨!” 慧瑛手一晃,指缝间夹着三根软针,倾注玄力,利如兽爪,直往裴色脸上抓。 叱道:“看我不除了你!” 裴色连连后退,乌软的发随之蜿蜒。这身子不过练气,刚才一击已耗了一半的灵力。 而慧瑛却是筑基,将要金丹,体力也强,裴色用全力才能避开,体力不支,逐渐吃紧。 没过多会儿,就添了几道血痕。 裴色呼吸渐粗,捏紧手指。 要是她的幻术还在,或可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