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骨清清叶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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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芙院里佳木葱茏,绿萝满架,叶绮拿粉匀了面,撩起洗得有些褪色的绡纱,看着蜂蝶扑花,乳燕始飞,心情也跟着明亮起来。 花圃间甬道围着的一片小小池塘,塘中植着几株睡莲,只是花期未至,小而圆的几片绿叶上只托着几粒明珠似的花苞。 这几年,舅舅官运亨通,由正五品的郎中升为侍郎,又晋为户部尚书,还入阁成为阁员,崔阁老家的几位姑娘嫁得也都不错,崔家在京城中炙手可热,府第一座比一座新,园子一座比一座大,她这个表姑娘虽然住着崔府里最偏僻的青芙院,也比寻常官员家的宅园有气派。 甬道上摇摇摆摆地走过来一个青绸衫子的丫头,叶绮看到她,先就皱了皱眉,那丫头却是大喇喇的绕过莲花池,看见才打的粉白花苞可爱,顺手就折了两枝。 “表姑娘,我们姑娘说,过几日要见舅太太,这条裙子太素净,叫你给绣几枝花儿在上头——嗯,就绣上回那样的兰花罢,记得要用这个月新进来的那些珠儿线,别弄得太黯淡了!”崔府四姑娘的丫头蓁儿脆生生地吩咐叶绮,手里展开了四姑娘新做的十六幅云缎湘裙。逸画这几年长成了懂事的大姑娘,欺负叶绮的方式逐渐由热暴力变成冷暴力。 叶绮托着腮,微笑道:“好说,不过昨儿听说,二姐姐归宁时,要穿那件新做的桃红倭缎褙子,我记得上头也是绣着兰花的。” “这......”蓁儿踌躇了,二姑娘与四姑娘向来不对付,四姑娘再得宠些,也是庶出,四姑娘眼看要出阁,还要事事依靠刘氏这个嫡母呢,若因为这个打了饥荒,倒不好了,于是蓁儿机变地笑道:“那就绣旁的花样也成,只别再素了,也别太艳了!”蓁儿是逸画跟前的大丫头,这些小事上她还是很敢拿主意的。 叶绮却想按住她的脖子,灌她喝两口池子里的水,一个丫头,仗着在四姐姐跟前得脸,总是跟她颐指气使。 叶绮还是微笑着不动,“成,放这儿吧!”忽而点手儿叫蓁儿过来,蓁儿不知何事,向前走了几步,叶绮抚着蓁儿才从青芙院掠来的睡莲,细细地抚了几遍,笑道:“姐姐拣得这枝花儿真好看,回去养在玻璃盆里,四姐姐一定喜欢!” 蓁儿掩饰不住得意,又说笑了两句,才施施然走了。 蓁儿才走,依兰挑开大红撒花帘子出来,恨恨道:“拿咱们的东西也就罢了,还敢吩咐姑娘做针线!一到了太太跟前,就如避猫鼠似的,只一走到咱们院子里,比正经主子还托大!” 剑兰走过来劝道:“你少说两句罢,没得传出风声去又给咱们姑娘惹是非!” 叶绮看着这两个丫头,暗想,真是取错了名字,剑兰没半点刀枪剑戟的凌厉,依兰也没一丝儿杨柳依依的柔软。 叶绮把手里的白玉粉盒子一扔,道:“罢了,你们也知道她见了太太像避猫鼠,可见人家不是真的不懂事,只是看人下菜碟而已。” 依兰狠狠啐了一口,“她真有不怕太太的气魄,我倒服了她!最见不得这等势利小人!姑娘,你可不能由着她们使唤,一个两个都来找姑娘做活儿!” “也就是四姐姐——大姐姐从来都是护着我的,二姐姐只认□□坊的针线娘子,我做的针线,她还瞧不上呢!”叶绮有点想念嫁入诚郡王府的逸琴,诚郡王是当今贺兰皇后的次子,身份尊贵,听说对大姐姐也极好,可能是夫妻恩爱罢,逸琴出阁后就极少回娘家。 “姑娘准备给四姑娘绣什么花样?”剑兰有些发愁地看着这条十六幅湘裙,这样宽幅的裙子,就是略略点缀些花样也是极费功夫的。 “你交给针线上的靳嬷嬷,叫她添上些花样。”叶绮眉眼一动不动地吩咐。 “可是,四姑娘会看出来的呀——”剑兰担忧道,“姑娘的针线,比针线上的人做得都好。” 叶绮道:“你放心,四姐姐是要穿着这条裙子迎舅太太的,到时候见了俞家表哥,她就什么都忘在脑后了!” 依兰抿嘴儿笑道:“我也觉得四姑娘没那样的好眼力,她不过是见前儿三姑娘托咱们姑娘打了几条珠络,也眼馋了,非要跟三姑娘较较高下而已!” 叶绮笑而不语。 依兰说完就走到院子里,要把睡莲全折下来,叶绮忙拦她:“还没开花儿呢!” 依兰撅嘴道:“咱们不折,等着她们一个个来折个干净么?” 叶绮笑道:“你快丢开手罢!难道为着她们,把花儿都糟蹋了!”转身拿过菱花靶镜,照一照才绾起来的双鬟髻,心想,蓁儿只怕不敢再来动她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了。 四姑娘当夜皮肤红肿,起了一脸米粒儿大的痘,芳姨娘着急忙慌地叫了大夫来,大夫说是铅粉所致,又一一查验了逸画屋里的吃食用品,查出是蓁儿折的睡莲上有残留的铅粉。逸画从小就沾不得铅粉,她脸上扑的粉,都是用花瓣蒸了香露做的,连屋里的丫头也不许用铅粉,蓁儿居然这样马虎,立时就被芳姨娘扇了两个嘴巴子,骂得狗血喷头,蓁儿的脸当时就高高得肿了起来,刘氏当然也要做出嫡母爱护庶女的样子,立刻就要撵她出去,念着蓁儿的老子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求饶,逸画也同意留蓁儿将功补过,刘氏这才答应打她二十板子,算揭过这事。 依兰派了几拔小丫头去刺探过之后,在青芙院大说大笑,嘲笑蓁儿的惨状。剑兰劝她也不听,叶绮拣起一枚梅花蜜冻,笑吟吟地嚼在嘴里,蜜冻是用二月里新发的白梅做的,一瓣瓣的白梅凝在剔透的糖冻里,如寒冬庭前纷纷的雪片,在半空中洋洋洒洒的,落不完地落。 她晚饭胃口极好,吃了两个茶花卷,一个油盐炒枸杞芽下去大半盘子,又吃了一海碗高汤荠菜馄饨,一个个雪团儿般,高汤香浓,荠菜新鲜多汁,叶绮吃得干干净净,打着饱嗝在镜前由剑兰伏侍卸妆。 剑兰一边给叶绮摘下珍珠耳环,一边劝道:“姑娘别跟她们置这些闲气,还是趁着老爷如今得势,先做定了大事要紧!” 叶绮褪下腕子上一只如意卷草纹的素银镯子,伸了个懒腰,笑道:“四姐姐不是早就说过一千遍了么?我早晚是要做‘秀才娘子’的!” 从小到大,逸画最有兴味的乐事之一,就是嘲笑叶绮早晚要做秀才娘子,还脑补出秀才娘子的各种日常来,兴致勃勃地演给叶绮看。 剑兰最着急的就是叶绮的慵懒的性子,旁人都为她急得冒出火星子来了,她还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架势。 剑兰紧锁黛眉,苦口道:“奴婢是一心为了姑娘,姑娘却还在这里说笑!” 叶绮见她面色红涨,知道剑兰是真着急了,才敛了容色,郑重道:“我知道你一心为了我,可我又能怎么样呢?本来就是寄人篱下的,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已是万幸了,难道叫我去催着舅母给找婆家?”说着这样的玩笑话,叶绮忍俊不禁了,她从来都是顺时守势,命中的辛苦,只要还没降临在身上,她便不去多思多想,命中的幸福,只要还在身边,她就悠然自得地尽情享受。 剑兰忧虑,说出心里话,“太太是对姑娘淡淡的,可还有大姑娘——她可一向是疼姑娘的!” 月色透过绡窗,如流霜,似飞霰,飘飘洒洒,落进叶绮的一双明眸,剑兰已经不止一次地暗示过她,悄悄找逸琴作主,可叶绮看似性子散漫,对自己的处境,却是极明白的,姑娘找婆家,就如街市上买菜,有几两银子买多少菜。断没有用买萝卜白菜的价钱买到鲍鱼海参的道理。 崔府的“表姑娘”和崔府的“姑娘”,差了一个字,却是天差地别,她叶绮无父无母无兄弟无祖产,人家高门大户家出挑的子弟凭什么娶她?她去求逸琴,也只是给大姐姐徒增烦恼而已,大姐姐虽然聪明机变,可为人儿媳本就艰难了,更何况是帝王家的儿媳! 只是有些委屈剑兰了,她跟依兰不一样,依兰是无意中得罪了太太身边的卞嬷嬷,才被发配到青芙院这口冷灶上来的,剑兰虽然也是买进来的,但她为人乖巧,一度做到了逸琴屋里的大丫头,后来逸琴怕出嫁后,家里无人护着表妹,才把剑兰拨过来伺候的,不然,剑兰如今已是诚郡王府的女官了。 叶绮微笑着拍拍剑兰的手背,笑道:“你放心,我虽然没有大本事,可到时候定然尽我所能,给你找个好婆家,体体面面的把你嫁了!这些年我也攒了些私房,嫁妆的事你不用愁。” 剑兰原是来劝叶绮的,谁知叶绮竟说起给她找婆家的事,倒叫她羞惭不已,红着脸儿低声道:“姑娘说什么呢!奴婢只是想着再过几个月,您就及笄了,为姑娘着急而已!” 叶绮在象牙镂花的圆月镜里,看到剑兰低垂柔颈,缓缓地为她通着头发,点头道:“我知道了!” 帐幔低垂,烛光摇曳,她晚饭吃多了,犯食困,剑兰又在刻花鸟兽博山香薰里添了宁神的檀香,叶绮塞了一只玄色织金宝相纹的引枕在背后,托着腮,在青烟袅袅中,朦朦胧胧地想着心事...... 叶绮从来就知道安分随时,那年徽州的巨贾顾家来京城,在崔府住了几日,顾家大爷顾颐白比叶绮大着四五岁,很喜欢跟她玩,顾家是皇商的身份,族中多有在京为官者,顾颐白也流露出爱慕之意,叶绮只作浑然不觉。她一个寄人篱下的表姑娘,若再沾上这些绯闻,随时可能万劫不复了!如果顾颐白真的有意,必会央求家人来提亲,不过之后顾颐白一走就再无音信了,叶绮不止一次地庆幸她当时岿然不动就对了,有时候男人的一次艳遇,却要女人付上一世的痛苦,叶绮可没那么傻。 无论如何,有个阁老舅舅,做秀才娘子还是没问题的,这样的人生前景,或许放在逸书逸画身上,是万劫不复苦不堪言,叶绮却从来不曾为此而烦恼,况且叶绮自幼就在为做一个合格的秀才娘子而修炼各种技艺了,比如琴棋书画......这些她基本都......呃,不会。 做秀才娘子,学琴棋书画不是屠龙之技么?叶绮学的是针线厨艺,再粗糙的布料,叶绮也能缝出体面光鲜的衣裳来,再寻常的菜蔬,叶绮也能做出新鲜的美味来,逸画幼时不爱吃菜,却独独喜欢吃叶绮用芹菜菠菜做的翡翠丸子。 叶绮能识字,会看帐,懂经商,那是因为她琢磨着万一运气稍稍好些,嫁一个颇有家资的秀才,有家小小店铺,总要她这个秀才娘子懂得经营。为这个,叶绮还特意弄了些诸如《计然篇》、《盐铁论》、《士商类要》来看,后来才知道这些都是那些富可敌国的大商家学的,她一个致力于开夫妻店的秀才娘子学这个,实在是杀鸡用牛刀了,不过没关系,叶绮相信建立在现实基础上的梦想,纵然一时看似缥缈,总有一天会闪耀出金灿灿的光辉。 木犀花石青底子夹纱被,被面上纤纤细蕊,似蕴藉了无限芬芳,明天的事,等明天再说吧,叶绮舒服地翻了个身,沉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