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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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坤到了储秀宫的时候方过午,崔茉雨引她到思顺斋,薛贵妃正倚在美人榻上,素色抹额,明眸朱唇,珠翠中一点皓腕,纤手握着一卷簿册。
毓坤走近了些,薛贵妃方察觉,松开手,起身唤她到身边坐。
毓坤坐下后拈起那册子瞧了眼,方觉上面竟是一张张画像,皆是少年才俊,旁边写明了名字,籍贯,年龄,家世,履历。
见她蹙着眉,薛贵妃怅然一笑:“如今婉姐儿也到了年纪,总要定下一门婚事才好。”
毓坤知道她娘是担心瓦剌王子求婚的事,柔声安慰道:“娘娘放心,我不会让妹妹去蒙古和亲。”
薛贵妃摇了摇头道:“这事又哪由你做主。”
毓坤一凛,听她娘的意思,难道她爹还真有意与瓦剌结这门婚事。
心中沉甸甸像压着块石头,毓坤只听薛贵妃道:“怎么今日来了?”
今天本不是她惯常来问安的日子,她娘一下便品出些不同来。
毓坤也不绕弯子,直言已知蓝轩便是萧恒,果然见薛贵妃变了脸色,纤指绞着帕子,许久没有说话。
毓坤试探道:“娘娘想必早知道了?”
薛贵妃不答话,只细问她是如何得知的。因答应过蓝轩,毓坤没有透露她听到的话,只含糊道是在太傅家留得晚了,恰巧遇到他过来。
然令毓坤没有想到的是,薛贵妃忽然就问她,如何在太傅府中留得那样晚?
从小到大,她是没什么心事能瞒得住她娘的,犹豫了下,毓坤还是轻声道:“是约了陆时倾。”
薛贵妃闻言握住她的手,过了会才开口道:“娘知道你们亲厚,从小好在一处,然如今大了,总有不方便,若是……”
她话未说完,便被毓坤打断道:“娘娘说的是,我自然有分寸。”
见她苍白着嘴唇的样子,薛贵妃很是心疼,轻轻抚着她的额发道:“并不是娘苛责于你,只是他总有一日要成亲,娘不忍心你那时伤心难过。”
见毓坤许久未说话,薛贵妃叹了口气道:“既然如今你问起了,娘便把你想知道的都讲与你。”
但究竟要从何说起呢?
薛明月爱怜地望着女儿秀美的面庞想,原来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孩子也这般大了。
“当年你外祖父家在苏州,家中有几百亩水田,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日子富足,衣食无忧。”
“我是家中最小的女儿,极得你外祖父欢喜,娇养长大,到了十七岁,他便想着要与我选一门好亲事。”
“而那时我们家在苏州也有些名气,只因你外祖父乐善好施,又在族中办义学,因此得了个薛善人的称号。我们吴地的女孩儿,都有一双巧手,我在闺中时,因绣活比别人略强些,竟也有了些名声。十里八乡听说薛善人家的小女儿要出阁,一时间媒人蜂拥而至。”
毓坤闻言心想,她娘当真是谦虚了,那样的美人又心灵手巧,无怪乎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
这么想着,又听薛贵妃道:“如此挑了三个月,你外祖父终于选定了金陵沈家,然而未及下聘,竟出了件祸事。”
“当时的苏州知府孙万理,是个人面兽心的狗官,听说了这件事竟派人来,说要纳我做他的第三房妾室。”
“你外祖父自然不愿意,也不敢得罪知府老爷,只想着能早日完婚。然而不待沈家来人,那孙老爷竟寻了由头,将你外祖父和你大舅皆下了大狱,还强占了家里的百亩水田。”
“那时你二舅带我逃了出来,半路上却后悔,劝我回去从了知府老爷。”
“然我却知道,那孙万理岂是好相与,定要闹到薛家家破人亡,我没了指望,才好倚仗他。”
“那时我心想,难道这世间竟没了王法,干脆横下心,带着茉雨,上京城告官。”
“那时我十七岁,不过比你和婉姐儿大些,孤身在外不方便,便扮作位公子。”
“虽然京城千里迢迢,但我也不是任性胡为,只因在家中曾听你外祖父说,有位同乡世侄,祖上与我们家是世交,如今在皇上身边做了大官。若肯出头,即便是苏州知府,也没什么可怕。”
“而我唯一担心的是,毕竟这么多年不曾走动,也不知他肯不肯认我。”
紫禁城里规矩多,稍不谨慎就犯忌讳。宫门下了钥,宝姝提铃走在东一长街上,昏黄的绢纱灯映得朱墙森森,直压得人喘不过气。她不敢走得太快,亦不敢走得慢,更不敢吐字不清晰,否则挨骂事小,打死撵出宫去也是有的。
也就一年多以前,关外铁骑踏破北京城,末帝被俘,大明名存实亡,只余宗室退守东南,苟延残喘。宝姝听老一辈的宫人讲,那时候这宫里树上挂着的,井里投着的……不知死了多少人,更多是被砍了脑袋的,当真数不清有多少冤魂厉鬼。
下意识打个哆嗦,宝姝手一晃,头顶一只老鸹扑棱起翅膀,她直觉身后有影子在追,心中越发惊慌,见到远处有些光亮,拼了命地奔逃过去,正叫守月华门的羽林左卫拿了,登时要作逃婢杖毙。
那时正打门道下走出个人来,宝姝不管不顾扑倒在地,哀哀哭救。一双手扶她起来,宝姝这才发觉那人身后跟着的竟是司礼监秉笔崔怀恩,能被皇上身边的权要大珰那样以礼相待,宝姝知道当真是遇到了贵人。
紫禁城中自然容不得她放肆,很快有人将她拖了开,那人却停下来。崔怀恩颇有些为难,低声道:“万岁可还等着您呐。”那人踌躇一下,见她满面血污伏在灰土中,终究不忍心,轻声道:“可是犯了什么过错?”
宝姝怯怯不敢说话,那人竟温柔宽慰她。待明白了前情,那人望着崔怀恩道:“我有个不情之请,既然她并非要逃出宫去,便将人放了罢。”
宝姝没想到,那样一位大人物,竟为了自己这样一个小宫女求情,怔怔望着那人明艳的面孔,清朗的身姿,心中既感激,又羞涩。
崔怀恩叹道:“既是您说的,便不治这婢子的罪,只是咱们需快些走,自打看了您从会极门递上来的本子,万岁的心情可不大好。”
那人一凛,不愿再耽搁,匆匆随崔怀恩而去。
宝姝死里逃生,半晌回过神,方觉地上有个明晃晃的物事。她拾起来一瞧,原来是那人腰间的玉环,竟叫她生生扯掉了。
那玉晶莹剔透,无印无记,只有一处缺,绾玉的络子褪了色,似是时常摩挲所致,看得出是主人的爱物。宝姝歉疚得很,连恩人姓名也不知道,别说日后结草衔环以报,连拾到的物件也无处可还。
打月华门向北便是乾清宫,夜已深了,毓坤立在丹墀前,仰望汉白玉月台。高处的宫殿如匍匐在暗处的巨兽,绘着金龙和玺彩画的五踩斗拱撑起厚重的重檐庑殿,时刻昭示皇家威仪。
崔怀恩引她到西暖阁,地龙烧得很热,宫帷后的鎏金香炉燃着沉水,烟气袅袅。毓坤撩起下摆,跪道:“罪臣朱毓坤,叩见圣上。”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