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回想当年即位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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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丰元年正月十一日,距离道光二十年正月十一奕詝的皇额娘薨世已经过去了十年。
奕詝从奠礼上回来,还穿着细白布的孝服,光头打一根辫,尖下颏儿,两只眼睛红通通,红红的鼻子嗦唏嗦唏作响,看起来格外像只兔子。宫监把他领到静妃面前,跪了安,叫声“额娘”,声音又沙又嫩,奠礼上哭得太多,嗓子哑了。
“唉……别跪了,”静妃心里一软,这孩子还真乖,开口就叫额娘,一点儿没有自己原先所想的阻滞。她亲热地:“过来我瞧瞧。”转身又吩咐自己宫里的宫女:“玫瑰卤子的甜汤调一碗过来,再看看有什么蜜饯点心没有,捡细巧的拿几块过来。”
虽是“拿几块”,实际上端过来的却是一盘御膳房里的“八件”,松仁枣泥的馅儿,香气扑鼻。
“难为你的孝心,折腾了这些,也够累的,过来吃块点心,坐这儿话。”静贵妃一边,一边自己也明显地感觉到这不像是和儿子话的口气,倒是有几分笼络的意思。
毕竟皇帝快六十岁了,将来有望成为储君的,无非就是这个孩子和自己的儿子,不论是谁,现在她都是他们的额娘了。自己的儿子不用是向着自己,再从把这个孩子笼络住,将来不管自己儿子有没有当皇上的福命,自己“国母”的地位总是十拿九稳的。
她相貌生忠厚,心中这样一想,越发显出一副慈蔼可亲的面目来。
奕詝拿着点心看着静贵妃,却并没有咬。他有点茫然,一夕之间,这个平时和自己不远不近的女人,突然间就变成了至亲至近的额娘,难道这就是师傅所的,恍然如梦?如果这是梦,那么梦醒来,是不是原来的额娘还会笑眯眯地来看自己?
“听老六,你们每上书房都在一块儿玩儿,是不是?”
“嗯。”一到书房,奕詝就想起师傅来。这几没有和师傅话,不知道师傅见了自己,会些什么呢?大概无非是像那些长辈一样,红着眼圈,语气沉痛地“请节哀顺变”吧。他下意识地咬着点心,甜甜的味道冲散了嘴里因为哭泣而生的清淡苦味。
“以后你和老六一块儿上学,回来一块儿玩儿,正好有个伴。”静贵妃帮他揭开甜汤碗的盖:“别光吃,会噎着。”
“嗯。”奕詝机械地端起汤碗,嘴里发出喝汤的响声,他是渴了。
“以后有什么事儿,或者心里难过了,就和额娘讲,别见外,啊。”如果是奕欣,她可以板起面孔来他几句可是这个孩子……她不敢,似乎仍然觉着,那是别饶孩子,只好和和气气地劝道。
“嗯。”奕詝还沉浸在白的悲伤里,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身体里抽离一般,前所未有的空洞难受,他无心迎接养母的热情。
静贵妃的眉头终于不易觉察地皱了起来,她感到从自己嘴里出来的那些亲热的话味同嚼蜡。这尴尬的对话简直是一场对峙,对方居然在不动声色间让自己焦躁起来,而自己的耐性竟然不如一个孩子。
“早点儿睡吧,明儿你好好歇一,阿玛许你不上书房。”静贵妃终于缴械。
“是。”奕詝起身答道。
她看着那单薄如幽灵似的白影子跨过了门槛,渐渐消失在廊柱间,融进薄暮里。一种不出的滋味在她心里翻滚起来。回头一眼看到炕桌上的那盘点心,上面放着一个咬了半个、边缘参差不起的饽饽,格外刺眼。
“你们拿下去吃了吧。”静贵妃急忙冲着宫女喊了一声。
第二停了书房,奕詝正好可以和寿安公主碰面。
皇后盛年早逝,和奕詝一样悲赡还有他的亲姐姐。体质柔弱的三公主已于道光十五年夭折,年才十岁,自此四公主就成为皇长女。这年四公主14岁,早就由皇帝指婚,于本年下嫁蒙古王公,因是中宫之女,封为寿安固伦公主。
奕詝幼年与这唯一的亲姐共同承欢母亲膝下,极为亲密,不过上了书房以后,功课日多,多与兄弟们亲厚,疏远了姐姐,所以这次见面,稍稍有点局促。
即将出嫁的四公主一改从前那副女孩的模样,梳起了两把头,开脸绞尽了颊旁的绒毛,用宫粉擦得脸色雪白,颇有几分妇饶姿态。
“听嬷嬷,这两你枕头都湿的啊?别光是哭,”四公主嘴很快:“你要好好读书,额娘在之灵才会欣慰。”
“姐姐跟额附出去住以后,我们就不能常见面了,所以想来看看姐姐。”奕詝撅着嘴,一脸被“羞”的表情,把话题挑开。
“随时都可以回来玩儿啊。反正,到时候我是一家之主。”四公主很爽快地。公主下嫁到夫家,地位高贵,翁姑与额附欲见公主,甚至需以见帝后礼见之。不过,正因为礼节繁缛,加以保姆从中作梗,公主夫妇生活少有幸福的,造成了明清公主大都短命。
此种生活,奕詝如何不知道?因此姐姐故作爽朗之语,他听着觉得更难过。
“要是姐姐在外头受了委屈,回来就给我……给阿玛,让阿玛帮你,好不好?”
“哎!”四公主笑着道,声音相当娇脆:“四弟你怎么不会捡点儿好听话啊!倒是你,该正式习骑射了吧?练好了,我跟你比射箭怎么样?”
奕詝噗哧发笑:“我看姐姐你不如学火器吧。”
“去!哪有让姑娘家学火铳的!”四公主发现他在揶揄她,于是立刻反击回去。
静妃坐在假山旁的亭子里,亭旁是伞盖如云的青皮古松,冬日里不曾脱落的墨绿老叶中钻出一簇簇青绿的新叶,浸在晨起的微风中,送来松针的清香。
“少年安能长少年,沧海尚变为良田。荣枯递转疾如箭,公岂肯为公偏……”她默默念着李长吉的这几句诗,远远看着玩闹的姐弟俩,不由感慨起自己的韶华渐逝,竟已是儿女绕膝了,于是喟然叹了一口气:“做孩儿真好,精神头多大,不知道什么叫发愁。”
“哪儿有,主子看上去年轻着呢。”跟着她的大宫女明知道静妃这番感慨,并不是伤春悲秋,而是针对那孩子的牢骚,却仍是顺着她的意思了句好听话。
“你……”静妃自顾自地笑了一下,仿佛是感慨又仿佛是询问:“这隔着一个肚子,可也是儿子吧?”
清晨的阳光穿过松阴,在静妃月湛蓝的软缎旗装上投下斑驳的光斑,深深浅浅地浮动,映着她的脸上也出现了一种变幻莫测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