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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呕血十斗(下)

作品:《 美人病抱寒霜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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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长巷寒风栗烈响彻空巷的怒喝扑棱棱惊起三五只晚归的寒鸦,在灰黯的天际划过一道浓涩的墨痕。温府门前的灯笼轻轻一晃,曹玄机血气上涌,粗喘未定,急急环顾可巷子里除了寂寂风声,什么也没有。

当当当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远处依稀传来打落更的梆子声曹玄机心跳如鼓。人未到刀先至,岑照我想必就躲在这附近暗中窥伺着温府内外的动静。

淡淡的血腥气在冷风中弥散,曹玄机呸地吐了口唾沫正待再骂忽听温府朱门吱呀一响几只明晃晃的寄月灯打府门内照过来映得阶前白雪一片透亮。

“那老道士呢?”

“内院寻遍了,不见踪影。”

“方才墙外似是有人喧哗,究竟是”

曹玄机心下一惊癞皮犬尸与荷叶鸡架大喇喇横陈在雪地里猩红的狗血汩汩淌成深褐的一泊可他已来不及遮掩了。

眼见人声越来越近,曹玄机不甘地左右环顾,冷淡的月影下对面槐杨树枝忽然无风自动,紧接着沙沙一响,飘下一片枯死的黄叶。曹玄机双目圆睁,一口气哽在嗓子眼:

“岑”

身后寄月灯很快循声照来:“什么人?!”

曹玄机匍匐在灰白的月影下,忐忑得大气不敢出,手心早已微微出汗。明亮的烛光轻轻一闪,远处脚步声踏着松软的积雪,渐行渐近,昏黄的火光随之爬上曹玄机佝偻的脊背,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你是”

曹玄机面色灰败,眼一闭,心一横,情急之下,踉跄着扑到平沙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衣裾,放声哀哭道:“少爷救我!少爷救我!”

“狗,有狗!一大群,像狼!”

曹玄机抖抖索索指过去,平沙这才瞧见横尸雪地的野犬,寄月灯一照之下,那尸首肋处犹自血流不止,一双磷碧色的狗眼怒目圆睁,长舌外耷,口吐白沫,死状狰狞可怖。

“这这是”平沙惊了一跳,旋即皱起眉,吩咐粗使仆役道,“快快清理了,莫让这腌臜东西污了主子的眼你这老头,不好好待在府中,出来作甚?”

“老道老道肚子里馋虫犯了,想荷叶鸡吃!”曹玄机使了十二分的力气胡搅蛮缠,从地上一根根拾起鸡骨头,又捡起那只早已冷透的整鸡,半辈子没吃过饭似的撕开荷叶,在平沙面前狠狠咬了一口,囫囵道,“好吃,好吃!”

冷炙又柴又硬,吞在肚里噎得荒。曹玄机战战兢兢瞟了平沙一眼,一边将鸡肉咽下,一边偷偷在腰间揩了把油。手底下触着一方冷而硬的东西,赫然是岑照我先前斩狗所用的飞刀。

“温府好吃好喝地供着,如何还不满意?”

这老道生性癫狂无赖,更兼来历不清不楚,此番能得平章公子看重,不知感恩,反倒四处惹事生非,实在有些可疑。犬尸很快被杂役收捡了,平沙提着灯笼在曹玄机周身照了一圈,终究没找出什么破绽,淡淡道:

“请吧。”

“哎,是是是。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还望在小郎君面前替老头儿多美言几句。”曹玄机忙不迭点头哈腰,假模假式地恭维,“等您家的主子大好了,若小郎君有赏赐,老朽自然不会忘记您的提点。”

“油嘴滑舌,还不快进去。”

曹玄机连连喏声,临走还不忘提了地上的一壶烧酒。他被一众仆从簇拥着走至垂花门,涎着脸,刚想拐进内院,却见平沙摆了摆手,示意边上杂役道:

“慢着,搜。”

“咦,这、这”

“有什么藏着掖着见不得人的么?”

“呃,没有没有。您请,您请。”

曹玄机被平沙瞧得脊背发汗,镇定自若地主动脱下破草鞋,倒扣在地上叭叭磕了两下。他腰间别着岑照我的飞刀,进退不得,急得双手微微打颤。

那检查的杂役打了个呵欠,随便在曹玄机身上拍了两下,摸出一把零碎的鸡骨头,嫌弃地丢在地上。曹玄机尴尬地嘿嘿一笑,那仆役眯眼打量着他,猛地一拽曹玄机的破袖,只听丁零当啷一串脆响,一把金光灿灿的东西接二连三从袖中倒出来,骨碌碌滚在温府的青石雕砖上。

平沙看了曹玄机一眼,弯腰拾起,打在寄月灯下一照,笑道:“这是什么?”

那东西在昏黄的灯影下灿灿一闪,正是温府特制的金锞子,小小的金锭上刻着梅花花押,抱香斗雪,全天下独一份儿的。

“小小郎君赐下的。您不信大可亲自去问他。老头儿虽穷,却从不做那偷鸡摸狗的勾当,倘若手脚有什么不干不净的地方,天打五雷轰!”

曹玄机好一番指天画地,揩了把油汗,终于听那引路小厮大发慈悲笑道:“谅你也不敢。病人旧疾复发,你去东厢稍候吧。”

“旧疾复发?!他、他还好么?”

曹玄机好不容易寻得岑照我一线行踪,如今含恨功亏一篑,乍闻魏殳急病,当即不可置信地大叫起来,恨不能马上飞去东厢暖阁瞧他一眼。平沙疑惑地望着这邋遢道人,皱眉道:“安静。主人家需要静养,你这么一惊一乍做什么。”

“老头子差事没办妥,我我想瞧瞧他。”

“你且待他用过晚膳吧。”

魏殳怔怔地坐在东厢暖阁,怀中抱着一团毛茸茸的橘猫。橘猫舒舒服服地赖在他怀里,惬意地眯着眼,像是睡着了,长尾却闲不住似的甩来甩去,轻轻勾住魏殳冰冷的指尖。

“这是谁让送来的。”

魏殳垂眸望着漆木匣里新做的糖豆包,包子蒸得又白又软,热乎乎地冒着香气。他捏起一只包子,兔子包一对小小的红豆眼呆呆地望着他,憨憨地可爱。

“回公子的话,这些都是小郎君的吩咐。您快趁热用吧,切莫辜负他一片心意。”

魏殳听得“小郎君”三字,将包子放回匣子里,心口闷闷地难受。那侍奉小仆对他笑笑,又从漆木匣里捧出一只小盅来,轻轻将盖子揭开。

碧粳粥,配桂花蜜,香甜软糯,入口即化。魏殳慢慢喝了两口,那清甜的米粥滚至喉间,竟变得又苦又涩。魏殳将银匙搁下,犹豫片刻,终究忍不住问:

“你家少爷他他用优昙婆罗多久了?这香是谁给他的?”

那小仆一愣:“不曾听说过。小人只知前些天平章大人从京中送来几品道香,小郎君似乎甚是喜爱。”

魏殳低低应了一声,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又舀了几勺粥,终究食不知味,将盅子搁回漆木匣里:“多谢款待。我乏了,你去吧。”

曹玄机进暖阁的时候,魏殳正靠在床头拭剑。橘猫乖顺地窝在他脚边,甩着毛尾巴,发出小小的呼噜声。

那柄剑很长,很重,雪亮的剑光在灯影下轻轻一闪,映出魏殳苍白静悒的容颜。那朱红的剑穗轻轻一荡,落在他冷白的指尖上。

四下静得出奇,唯有炭火燃烧发出的哔剥微响。

“公子,您”

曹玄机惊疑不定地抢过前去,一把扣住魏殳的腕子,探了探他的脉象。心脉沉稳,只是底子依旧虚弱,好在似无大碍了。曹玄机提心吊胆地望闻问切,却见那人冷定的目光望过来,礼貌地屏退左右侍童:

“在下抱恙,想同道长单独聊一会儿。还望各位通融一二。”

侍童躬身行礼,平沙犹不大放心,踌躇片刻,小声警告曹玄机道:“切莫胡言乱语,惹贵人不高兴。”

“那是自然,自然。”

吱呀一声,房门阖上了。

曹玄机仔细瞧了瞧魏殳的脸色,等得屋外人声渐远,左右环顾一番,犹不放心,起身仔细检查了门窗,确认严丝合缝,这才长出一口气:“嗨呀,我的少爷。您想找我说话,又何必寻这等由头呢?差点儿没把老头吓死。”

魏殳从袖中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递到曹玄机面前:“什么意思?”

曹玄机定睛一看,那纸条黏黏的沾着细糖霜,龙飞凤舞写了一首狗屁不通的打油诗

鸳鸯戏水春长巷,银珠响,檀佩香。姻缘倒错恨长久,燕劳飞,鹤别方。

他一阅之下,双膝一软,颤巍巍跪了下去:“老仆老仆对不住您。”曹玄机咬紧牙关,沉声道,“这是老头前日求来的签子,术业不精,不敢妄解。”

魏殳蹙起眉,两指轻轻扣在朱红剑穗上。他如今大病新愈,面容竟浑无血色,彼时被窗外的冷风一激,冻成霜雪,现下又被暖阁内的炭气炙烤,雪色的双靥上,浮起一团病态的晕红。

曹玄机心疼坏了,耷拉着眉眼,好心劝道:“公子,您烤烤火吧。”

魏殳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垂手靠在银炭盆边。腾腾热浪沿着指尖蔓延,许久之后,那冷玉似的手终于透出一点浅淡的血色。

“公子,老头旁的不敢说,先问问您您还记得岑溪么。”

魏殳敛下眸子,轻轻拨了拨炭盆,随口道:“不记得。”

“老爷临行前安排了一名颇受宠的亲信随您回临江,您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么?”

魏殳凝眉回想了一会儿,神容几不可查地沉下去,慢慢道:“鸳鸯刀。”

“怎么?他不是”魏殳话音未落,却见曹玄机悄悄从怀中取出一把飞刀,双手奉上:“岑溪。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