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被遗弃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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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章公子的马车辚辚驶出朱雀门恰与一辆挤挤挨挨的囚车擦肩而过。
一阵难以言喻的酸臭气从囚车上远远地飘来,温恪撩起车帘,皱眉一望,却见几名守城戍卫快步行来,恭敬地向他行了一礼转头朝囚车处呵斥道:
“朱雀门不得放奴隶入行,凡胆敢冲撞贵人者统统羁拿京兆府是问!”
“停车。”
温恪沉声吩咐平章府的车夫点头应喏将马车停靠在朱雀门外一侧的大道旁。
远处隐约传来小孩子低低的哀哭声,温恪的目光循声越过黑压压的人群在那辆简陋的木制囚车上落定。
车里满满当当关着二十多名奴隶,男女老少混杂在一处个个面色蜡黄双目无神身上裹缠的旧布堪堪蔽体在料峭的春风中蜷身蹲坐,冻得瑟瑟发抖。
僚臣见温恪面色不大好看,笑着解释道:“小郎君这是上京城最劣等的奴隶底子不好只能做些脏活累活,很难熬过第二个冬天。京中世家的眼光都很高,这样的奴隶是不会买进府的。”
温恪抿唇不语,忽闻囚车中传来一阵铃铎般悦耳的响动,他凝眉一望,却见车中几个七八岁的孩子卷起他们乱草般纠结的长发,瘦骨伶仃的颈子上,赫然如家畜般缚着一枚沉重的铁锁。
锁链随着奴隶的行动击出清脆的细响,恍若空山雨后,清风拂过古刹檐头,清和悠远的铜铎声。
一个锦衣华服的行脚商从囚车后绕过前来,出示完自己的身份文牒后,鬼鬼祟祟张望一番,像是终于明白了内城的禁卫森严,只好忍痛从袖中取出好大一枚明珠,自作聪明地塞去守城戍卫手里。
“这位大人,烦请通融一二。小人初来乍到,不知上京这许多规矩,如今这一车货眼瞧着活不成了,小人全家都指着他们吃饭呐。”
守城戍卫掂了掂手里的明珠,似笑非笑地瞧了那行脚商一眼。那奴隶贩子旋即喜上眉梢,却见戍卫面色一冷,将明珠掷在地上:
“天子脚下,胆敢行贿朱雀门戍卫,罪加一等来人,将这不法之徒拿下。”
奴隶贩子百口莫辩,哀哀告饶,守城戍卫点了点城门上张贴的告示,一板一眼地重复道:
“奴籍之人不得入朱雀大街,这些笼子里关着的小东西,须得由七品以上京官携了京兆府的批文,才可由望春门放行,统一安置在下瓦子。”
几名路过朱雀门的外城百姓早在一旁看了许久的热闹,闻言纷纷交头接耳,眼角眉梢尽是男人都懂的猥琐笑意。
望春门打南的下瓦子,正是上京旧城区最大的勾栏花柳巷。
温恪心头一跳,放下车帘,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鹤符。粗糙的木刺扎进掌心,硌得人生疼,静寂的车厢内,温恪哑声问:
“黥面之刑遮掩不得,那倘若这奴印是刺在后背的呢?”
僚臣像是愣了愣,旋即笑道:
“遮掩?这东西如何遮得?用以排查浑水摸鱼的恶奴的方法,实在太多了。小郎君贵为世家宗亲,约莫不清楚上京旧城对庶民百姓身份管理之严苛天子脚下,但凡一点隐瞒,便是要掉脑袋的欺君大罪,这样的险,试问谁敢冒呢?
“就算那奴隶舍得一身剐,甘愿剜去后背处的整块皮肉,否则,这样特制的奴印,是一辈子都消除不掉的。剜皮剔肉之苦,又哪能是常人所经受得起的呢?何况在此之后,那奴隶身怀重创,落下病根,势必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连养家糊口最基本的活计都做不了,约莫只能沿街乞讨,饿死街头了。”
平章大人的僚臣久居京中,早对此见惯不惯,他见温恪面色沉郁,不由宽慰道:
“人生来便是有高低云泥之分的。像小郎君这样的人,合该平步青云,鹏程万里。那些在泥地里挣扎的奴仆,不值得您费心怜恤。”
马车沿着大道,辚辚向南驶去。
温恪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冷,许久之后,耳边传来慈恩寺街卖艺人渺远而轻快的歌声,他这才渐渐感到一丝暖意。
温恪望着左手腕间缠绕着的老南红珠,眼底忽而浮起柔软的笑意。
除了那邋遢道人以外,这世上大约再也无人知晓,尊贵的平章公子竟将自己心头血献给过一个身微命贱的罪奴。
三生石歃血,桃符聘君心。
不论宿世恩仇,云泥贵贱,海角天涯,只要他与鹤仙儿一双桃符的红线系上同心结,便从此双飞双宿,比翼连枝。
魏殳呆呆地望着岑照我,抱着猫,倚墙缓缓滑坐在地。
软软的绒毛贴在颊边,像春风一样温暖。魏殳长睫轻颤,眼角湿漉漉的,濛濛水汽从他心头化开,洇湿在橘猫金灿灿的绒毛上。
“公爷尸骨未寒。这一切的祸端,皆因温氏而起。少主人,您该拿个主意了。”
岑溪的话语在耳边响起,魏殳呼吸一促,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这世上最最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辈,到头来,竟成了自己。
橘猫似乎察觉魏殳意动,莫名惶急起来,竖着尾巴,一下子从他手中窜起,喵喵叫着绕去魏殳膝边撒娇,全然没有方才蜷在枯枝里哀哀哭叫的可怜模样。
魏殳低下头,橘猫乖巧地舔了舔他的指尖,一双瓦蓝色的猫眼湿漉漉地望着他,讨好地眨了眨。
这猫好胖,一身厚厚的金色绒毛,被岑溪那样狠地摔在青砖上,竟浑然无事,方才做戏做得那样真,像极了温恪幼时怀了一点小伤,就抱着他央他安慰的模样。
温恪,又是温恪。
为什么总是他呢?
魏殳心中一恸,眼角陡然变得绯红。岑溪担忧地望着他,忍不住唤道:
“小公爷。”
泪水从眼睫滚落,魏殳霍然起身,一把拽下颈间坠着麒麟符的红玉线,啪地一声轻响,红线断了。
他攥紧手中的麒麟符,背过身去,轻声道:
“我知了。是我对不起父亲。”
“也是我,对不起你。”
“霜钟佛塔,我自会去向他请罪的。”
魏殳绝望地闭上眼。
前方一巷之隔处,便是人潮涌动的东华街。
冰晶似的泪滑过眼角,他从怀中摸出那张在与岑照我对峙间被摩挲得皱巴巴的拜帖,望着开头那句“恩师容振声敬启”,慢慢收拢掌心,将那谒帖撕碎。
纷纷扬扬的碎纸洒落在静寂无人的子规胡同,魏殳抱紧饮冰,慢慢向回程去。
刚正不阿,襟怀坦荡,两袖清风,秉公任直。
他魏昭早已身败名裂,十年挣扎污泥淖中,比任何人都懂得这些东西的可贵
他是一个大逆不道的罪臣之子,就算天良都丧尽了,也不能因一己之私,毁了容仪护持了一辈子的清名。
魏殳沉着脸,一路无言地回到铜官村。岑溪与橘猫相看两厌,跟在他身后闷不做声地怄气。
低矮的茅檐下,竟站了许多人,依稀都是熟悉的面孔。曹玄机见魏殳回来,高兴得合不拢嘴,可他低头一见这阴魂不散的橘猫,旋即对侍立一旁的胡破虏大怒道:
“不是让你把猫远远地扔了么?怎么又跟了来?”
胡破虏沉默地看了曹玄机一眼,冷寂的茅檐下,这邋遢道士一个人上窜下跳地辩驳“狗会跟人,猫不会”,在这沉闷滞塞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滑稽。
魏殳面色灰败,坐在茅屋小小的书案后,望着桌上一张盖有荆溪府衙公印的文牒发呆。
“呵,看来你们早就准备好了?”
胡破虏默然不语,向少主人恭恭敬敬地呈上全临江最好的狼毫笔,魏殳恍惚回神,迟疑片刻,终是接过笔,在那簇新的文牒署名处落下一个墨点。
右手的伤口再度崩裂,好疼。那握着笔的手竟似不听使唤一般,挺拔的毫尖稳稳落去纸上,一横,一竖,远看人模人样,凑近了一瞧,皆奴颜婢膝,卑猥得很。
一阵难言的嫌恶与腻烦自心头涌起,令人几欲作呕。魏殳怒而投笔,背过身,对着茅檐下一众旧臣道:
“抱歉。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岑溪心有不忍,似乎想说什么,被曹玄机狠狠瞪了一眼,小声警告道:“你随我出去。”
吱呀一声,柴门被轻轻掩上了。
橘猫小心翼翼地瞧了瞧魏殳的脸色,动作很轻地跳上桌来,毛绒绒的长尾轻轻撩过魏殳的下颌,在他耳边讨好地蹭了蹭,又将温恪赠下的陶埙轻轻拨至魏殳手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