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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番外 记忆像冬雪一样漫长(下)

作品:《 美人病抱寒霜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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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鹤北去又南来这一晃,便是一整年。

温恪耐着性子等过一个个清晨与黄昏,难免等得心急他偷偷摸摸给哥哥写了信,雪片似的信函一封封随鼎泰号的金鹞子飞去临江却无一例外石沉大海。

魏昭好像已将他忘了。

平章公子颓然失意,既伤心又沮丧。某日午后,他心不在焉地支着下巴,在一张漂亮的浣花笺上先写了“展信佳,见字如晤”又慢吞吞地添上许多鸡零狗碎的无聊日常:

武昭二十七年元月初一,京中久雪。

朱雀大街内外戒严,路上行人神色却很古怪像是难过,又像是窃喜。一整日不见娘亲,府中下人都在交头接耳见了我又都噤若寒蝉,弯着嘴,对我笑一笑。

发生什么事了呢?

他们都瞒着我。

武昭二十七年元月初二,雪霁初晴。

养了好久的蟋蟀冻死了,一点也不高兴。还好,父亲新赠我一匹小马驹。等哥哥回来咱们一同跑马打猎。

武昭二十七年元月十五。

上元夜的州桥灯市真热闹,状元楼的梅花汤饼也很好吃。我给小马驹取名“龙雀”,它好像很喜欢这个名字。娘亲帮我做了一盏花灯,仙鹤的但是她好像很伤心。

不知哥哥喜不喜欢呢?

祝阿鹤生辰喜乐,如意安康。

文正元年三月初三,爹爹独自去了江南东路,留娘亲与我在上京城。

白鹤都飞回北方啦。恪儿还没有等到哥哥。你什么时候才愿意回来呢?

专此布达,敬颂曼福。

温小郎君才疏学浅,一封信写得平铺直叙,无聊透顶,跟老太婆的裹脚布似的,又臭又长。

待这封长信终于不情不愿地收了尾,温恪望着信笺上歪歪扭扭的丑字,没来由地一阵心烦意乱,又将好不容易写完的笺纸揉成一团,闷头生气。

“小郎君安好。”

“何事。”

“您有一封来自临江的家信。”

温恪投了笔,惊喜地望着望着来人:“临江?是魏昭吗?”

温苏斋愣了愣,从怀中取出一只厚厚的信封,恭恭敬敬奉给温恪:“驿丞只送来一封信,是给小郎君亲启的。”

温恪满心欢喜,匆匆将信封裁开。

他就知道,魏昭一定还记得他。

一平尺见方的雪梅笺抖开,映入眼帘的墨字细如蝇头,一个个端肃古板,中正平直,老学究一样。

温恪怔了怔,直觉不对劲,他匆匆翻到信尾,这才失望地发现,雪梅笺落款处,赫然是父亲的名讳。

“是爹爹写的啊。”

温恪失望极了,闷闷不乐地将梅花笺卷起,可温苏斋下一句话,立马又让他高兴了起来。

“平章大人公务繁忙,暂脱不开身,想接您与夫人上临江祖宅小住,不日便可启程了。”

一江烟水照晴岚,十里珠帘香风卷。

马车踏着三月的桃花,一路南下,鱼翻荇藻,鹭点烟汀,这沿路的画桥烟柳,温恪都不屑一顾,及至临江杨柳巷,温小郎君却忽然出声道:

“停车。”

“少爷有什么吩咐?”

不远处的菜市口,有一只很瘦的小猫。

那只猫丑丑地窝在臭鸡蛋烂菜叶子里,翻捡着垃圾堆,可怜巴巴地喵喵叫。平章公子一眼相中了它,跳下车来,不怕脏地将猫崽抱了起来。

无他,只因这只小猫,生了一对蓝宝石似的猫眼。

“这猫洗洗干净的话,是什么颜色的呢?”

“回少爷的话,”仆人上下打量着猫崽,不太确定地回答,“灰色的猫,洗完应当是白的。”

温恪满心欢喜地将猫抱回府去,亲手伺候它洗了澡。小猫抖落脏兮兮的水珠子,湿漉漉的蓝眸无辜地望着主人,蓬起一身金黄金黄的短毛。

“啊。”

温恪失望极了,这不是他想要的颜色。

他想要宇文沁那样的白雪波斯猫,可眼前的小猫又丑又土,除去那对漂亮的蓝眼睛,实在乏善可陈,魏昭大约不会喜欢。

温有道近日来忙得焦头烂额,他快步自院中走来,疲惫地坐在浣雪斋黄花梨太师椅上,连茶都顾不得喝一口。

他低头瞥了温恪一眼,又对温苏斋低声吩咐了几句话,温恪耳朵尖,听得灵,一下子高兴得蹦了起来:

“爹爹,您要把魏昭哥哥接回家吗?”

温恪高兴坏了,扔下小猫,忙不迭向外跑。温有道沉默片刻,端起一盏武陵大红袍,两指捏开碗盖,轻轻荡去茶汤的浮沫,淡淡告诫:

“他不是魏昭,他叫魏殳。”

温恪的脚步一顿,似懂非懂地蹙起眉,不满道:“为什么?日出东方,其明为昭哥哥分明是魏昭,这样好的名字,为什么要改?”

温有道没心思同他辩驳,仰头将大红袍一饮而尽,重重哼了一声,转身拂袖而去。

温恪望着父亲的背影,微微皱眉。周围的几个下人面色古怪地低着头,交头接耳地议论着魏氏小公爷,似乎怕他,又似乎在笑话他。

浣雪堂黑黢黢的吓人,檐梁两边的雀替都似猛兽长牙,悬在头上,阴森又窒闷。温恪悚然一惊,莫名从天灵凉到脚底。

温恪怒从心起,狠狠瞪着那几个乱嚼舌根的下仆,怒斥道:“闭嘴!再敢污蔑他一个字,你们不用在我府上呆着了!”

“小郎君”

温恪一阵厌烦,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快步从堂内走出。屋外天朗气清,风和日丽,他这才心下一宽,稍稍松了口气。温小郎君跑去马房,亲手牵出一对神骏的马驹,黑的是龙雀,白的是湛卢。

大夏龙雀,吴楚湛卢,都是不世出的神兵利器,一把是刀,一把是剑。

温恪抚着骏马的长鬃,满心欢喜地跑去找阿娘:“今日天气正好,春溪边的桃花也开了,我要同哥哥骑马游猎去。沈家的二公子好像养了几头獒犬,恪儿想借来一用。”

姜佩罗眼角微红,像是才落过泪,她掩饰性地笑了笑,瞪了温恪一眼:“恪儿乖,自己玩去。阿鹤生了很重的病,要好好养伤,不能再陪你骑马了。”

“那、那小弓呢?哥哥说好要送我的。他还要教我骑射呢。”温恪愣了愣,旋即笑道,“娘亲在开玩笑吗?哥哥底子这么好,怎么会生病。小公爷百病不侵,诸邪莫近,能在三九严冬冰寒刺骨的龙泉里游泳呢。”

姜佩罗好不容易平定了心绪,可听了温恪这么一句无心之言,一阵难以自抑的悲哀与无力忽然袭卷了她。

西麓堂的檐梁下,悬着一只小小的仙鹤灯,暖风骀荡,那纤薄的纸灯笼打着旋儿在风中飘摇,噗的一声,滚落在地上。平章夫人再也忍不住,眼底一酸,潸然泪下。

她胡乱拭去颊边的泪水,一双玉手将罗帕攥得死紧,颤声吩咐道:“来人,将恪儿带下去。不许他出东厢院门。”

“娘!”

温恪不明所以,难以置信地望着姜佩罗,母亲从未这样同他说过话。温苏斋弯下腰,向他微微一笑:“小郎君请随我来。”

“你滚开!”

温恪用力将他推开,快步向府门跑去。青石板路铺就的抄手游廊忽然变得逼仄、窄长,他一口气冲出四五进院落,及至垂花门,已鬓边生汗,微微喘气。

汗水从额角滚落,温恪扶着廊柱歇了会儿,他望着数十步外垂花门的重檐角云与踩步金斗,正待继续向前,脚步忽然一顿,生生停了下来。

渍痕斑驳的颓墙上,贴着几株枯死的莓苔,紫藤花已开放了。成串的雪青色花朵参差披拂,春风骀荡,淡淡的幽香蓦然闯入鼻官,风铃一般地响。

一丈开外,是平章府新修的八角亭。

八角攒尖顶,泥金雷公柱,暖融融的春晖映过歇山顶上黛色的蝴蝶瓦,新漆的朱红美人靠上,拥着一道小小的、苍白的身影。

那人好瘦,单薄得就像一片羽毛。微风鼓起他的袍袖,灰扑扑的雪衣沾着斑斑血迹,爬满了火烧痕,像一只在风雨中飘摇的、断翅的病鸽。

“魏昭?”

温恪三两步冲上前去,未竟的话语一下子哽在喉头。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碰一碰那个人,一旁的温有道面色铁青,沉声道:

“他有伤,你别动。”

温恪愣了一愣,眼圈一下子红了。

他很小心地撩开魏昭额前的乱发,那人远山似的长眉温柔地划过指腹,依稀是梦里的模样。

眉目隽雅,深浓如墨。

那化不开的墨痕直洇到骨子里,更衬得他面色苍白憔悴,荏弱得触目惊心。

“魏昭,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恪儿呀。”

“没有魏昭了。他是魏殳。”

温恪猛地回过头,难以置信地望着父亲,瞬间领悟了他话里的涵义。

魏昭从鬼门关前捡回一条命来,对温恪这个曾缠在身边一个月的小尾巴,早已记不得了。

曾经明艳无俦、不可一世的小公爷,如今竟变得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像极了垃圾堆里捡来的小乞丐。

沉疴缠身,病骨支离,苍白得像一抹小小的幽魂,仅凭一腔执念,苟延残喘,活在这人世间。

须眉尽白的老大夫们踏破了平章府的门槛,匆匆而来,又匆匆而返。

梅叶苍苍,亭亭如盖。

温恪蹲在西厢梅花树下,心不在焉地用梅枝拨弄着阶前行色匆匆的蚁虱。屋内是老大夫一唱三叹的判词,说什么“活不过弱冠”“夙慧早夭”“生死由天”“命比纸薄”。

“小郎君,您在这儿做什么呢?屋里病气重,奴婢带您出去玩吧。”

温恪眉目一沉,手中的梅枝咔吧一声折断。他看都没看那侍女一眼,丢下枝条,转身离去。

魏昭好像受了很重很重的伤,整日地咳喘,成天泡在药罐子里。面白如纸,吹一点凉风就要生病,挽不动长弓,甚至握不住笔,一手苍劲有力的好字也变得歪歪扭扭,长虫似的爬着。

魏昭一无所有,如愿以偿成了他温恪一个人的哥哥。

可是心里为什么这么疼呢?

他一心仰慕的哥哥才不是什么弱不禁风的纸灯笼,他的小公爷会使弓,爱打架,一骑神骏的狮子骢嘶风逐雪,踏过朱雀大街笔直的唐砖阔道,入他梦来。

温恪半点都不能接受,魏昭是他心里的太阳,可当他恍惚回神,乌云蔽日,风雪漫天,他的鹤仙摔入尘芥里,被风雪摧折得羽翼凋零,面目全非。

那不是魏昭。

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弄错了。

温恪难受得要命,偏偏幼稚地倔着一口气,处处都要刺他,好似刺得魏昭霜雪似的眉目微微动容,就能挽回回不去的当年一样。

大马与小弓,他已不奢求了。

他只盼着魏昭能笑一笑,记起小麒麟当年一点点的好。

梅叶从苍青卷作枯黄,寒风吹彻,枯叶簌簌凋零,清冷的花香弥散宇内,又是一年冬雪。

一切的盼望,都落空了。

魏昭不爱理他,越来越沉默寡言,偶尔抱着猫,怔怔地望着梅花树出神。那人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冷冰冰的,虽然好看,却像一尊雪菩萨,惹人心疼。

那人衣衫上浸着又苦又浓的草药味,温恪眼睛一涩,就要落下泪来。

他蛮不讲理地扒下魏昭的外裳,将那沉重的草药味丢在雪地里,又解下自己的大红金线斗篷,紧紧裹着阿鹤,埋在那人颈间。

从前那样熟悉的、他最喜爱的味道不见了,晒在阳光下的鹤羽,变作了清苦的草药香,和雪片的味道。

“你做什么。”

暌违已久地,魏昭终于正眼看了他。

温恪既紧张又忐忑,期待不已地望着他的鹤仙儿,可唇角的笑意还未扬起,那人却将他推开,沉默地将衣衫拾起:

“无理取闹。”

深冬雪后,寒风止息。

月光慢悠悠爬上梅梢,魏昭披一件烟青色的氅衣,借着冷冷清清的月光,打量着手中冷冷清清的霜剑。

白火焰灯笼穗的纛旗,一丈三尺长的夺魄枪,响着铃铎的照夜玉狮子,连同云中八百里的大漠长风,都已被乱雪吹去,成了昨夜的梦。

朱楼广厦覆作青苔碧瓦堆,这清幽静谧的小院里,栽的亦不是他家的梅花。饮冰沉睡鞘中,破铜烂铁般喑哑了三年,唯有在繁星夜里,才会沉默地一闪,耀出霜雪一样的寒光。

魏昭用手指慢慢抚过薄如韭叶的宝剑,剑身凉滑、硬韧,不甘于岑寂般,在少主人手下微微地鸣颤。

只有在望着饮冰的时候,他才能相信自己还是镇国公的遗孤,云中十八骑的少主。

魏昭颠了颠宝剑,抖出一朵剑花,将饮冰稳稳握在手中。

饮冰录三十六式剑法绝学,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剑由心生,如臂使指,劈崩撩刺,截压挂扫,与剑谱所述一般无二。

可惜只得其形,难悟其意。

一招“弹梅落雪”使得照猫画虎,剑招拖泥带水,又粘又滞。筋骨处的陈伤刀割似的疼,魏昭渐渐体力不支,气息难继。

从前只需三分气力的招数如今需费十成力,魏昭咬紧银牙,敛息凝神,盯着丈许外一朵寒梅花,左手捏诀,屈指弹出,湛湛清光流星般划落,堪堪点落梅梢一捧雪。

红梅傲立枝头,迎风怒放。

魏昭内息紊乱,喉间一甜,当啷一声,饮冰摔在地上。

魏昭跪伏在雪泥中,剧烈地咳嗽,他冷着脸直起身,望着中天一弯皎洁的明月,狼狈地喘息。

握过剑的右手不自觉地发颤,冷汗早已濡湿了掌心。

灰白的月影下,那修长的指尖苍白到几乎透明。它或许算得上好看的手,配得上芙蓉帐、美人面,适于拈花拂柳,弹琴赋诗,却绝不是适于握剑的手。

老天何苦慷慨地赐予他一切,又残酷地一一夺走。

霜天三叹,弹梅落雪

他还不会啊。

可他已没有师父了。

涔涔的冷汗从额间滚落,魏昭死死盯着雪里的饮冰剑,黑漆漆的眸子里,闪出又凶又狠的光。

他不甘心。

他不认命。

魏昭猛地攥起一捧雪,胡乱将面颊的汗水洗去。诏狱的烈火都没能将他焚尽,既不畏死,又何畏生。

他还记得他对温恪的承诺。

跌倒了,大不了再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