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慢与偏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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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上一次和亨利进行严格意义上的学术交流已经过去了一年半,谢宜珩重回大学时光,敲键盘的时候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亨利早上八点就守在实验室门口了,他一身黑色西装,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毫不客气地质问莱斯利:“你怎么回事?”
莱斯利有愧于心,在气势上先矮了一头,不自然地捻着自己的白胡子,辩解道:“我又不耽误工作,你急什么?”
英国人的讽刺艺术简直被刻在基因里。亨利的嘴角扯起一个刻薄的弧度,慢条斯理地脱掉自己的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从容不迫地问他:“莱斯利·瓦里安特教授,如果你真的没有耽误工作的话,你认为我现在应该站在这里听你说你没有耽误工作?”
莱斯利心虚得要命,气势不够嗓门来凑,于是他非常大声地说:“是爱德华坚持要把控制设备单独放置的。”
亨利的食指点在嘴唇上,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们学术交流以理服人,不要以为你声音的响度大,你就赢了。”
莱斯利无话可说,干脆打开电脑,开始工作。
英国老绅士打压完了莱斯利,又把矛头转向了谢宜珩。他在她身侧坐下,尽力挤出一张和颜悦色的脸,问道:“昨晚是怎么回事?”
谢宜珩偷偷抬眼,看了一眼莱斯利的方向。莱斯利闭着眼,双手合十,向她无声地做着“please”的口型。
神仙打架,她夹在当中左右为难,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事情经过解释了一遍,顺便悄悄地抹去了莱斯利约会的部分。
谢宜珩说完了才觉得不太够,又添了一句:“其实我们工作挺努力的。”
上一个谈恋爱的学生毕业之后直接当了全职太太,亨利现在有恋爱ptsd。但是谢宜珩三言两语招了个明白,表情生动得连语气词都煞有其事,于是他勉为其难地相信了。
该聊的闲话都聊完了,爱德华的催命邮件也发了过来。亨利很快读完,从桌子上找出近期的调试报告,对比着上面的数据,摇了摇头:“内部结构的非平稳噪声问题还是很严重。”
这个问题昨天她就和莱斯利讨论过。谢宜珩调取出噪声波频图,各种颜色的折线在屏幕上迭代出现,像极了纽约证劵交易所开盘的早晨。
“有些噪声出现的频率过低,甚至还有许多没有被探测到的未知噪声。”她截取了几道孤零零的噪声,把图片放大,说:“对于这样的噪声,很难找到合适的映射函数。”
亨利的拇指抵在自己的下巴上,思索了很久,问她:“机器学习的关键是什么?”
这个提问出乎意料,好像是在毕业答辩现场。谢宜珩心中不解,但还是回答了:“正确的模型假设和大量精确训练。”
莱斯利也来凑这场热闹,他拿着昨天被爱德华否决的报告,言之凿凿:“但是依据这个数据,我们无法精确训练模型。”
她盯着一串一串的数据出神,亨利和莱斯利还在一旁为了信号的抓取而吵架。屏幕上的波形不断变换,最后堆叠出一个定格的轮廓。
从钟形曲线到抛物线,曲线一直都有着最优美的弧度。
饱满的,连续的,挥洒自如的。
屏幕上杂乱无章的波形和记忆里某一条曲线严丝合缝地对上,连结成大西洋上起伏的海浪,彼此拍击着,波纹被传递到无穷远的地方。
谢宜珩很轻地说:“会不会是我们用错模型了。”
她不确定。
莱斯利选择了贝叶斯优化来处理数据,亨利看过先前的方案,也没有提出异议。
对她而言,莱斯利·瓦里安特是仰止的高山。或许是莱斯利实在没有架子,待人接物低调又亲和,她居然敢开始质疑图灵奖得主的学术能力了。
又或许是和亨利的关系实在太好,她几乎都快忘了这位牛津腔的教授也是计算机科学界的乔戈里峰。
她在干什么啊?她在质疑计算机科学界的两位泰斗。
谢宜珩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为自己不管不顾的莽撞而后悔,又为了刚刚说出来的话而紧张。
亨利和莱斯利都没有说话,室内的空气仿佛冻成了透明的固体,把每个人困在原地。她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打破了彼此间默契保持着的缄默,说:“也可能是我想错了…”
莱斯利若有所思,冲她摆摆手,示意她继续说下去:“如果这个基础模型不对,那我们该用什么模型呢?”
亨利也朝她看了过来。
他们的目光既不尖酸也不刻薄,平和又耐心,甚至带着几分循循善诱的味道,像是古希腊的智者辩论,彼此间都是毫无保留的坦诚与尊重。
空气墙轰然化作了齑粉,簌簌地落下来。
尘埃落定,心安理得。
谢宜珩蓦地产生了一种自己正在给他们上课的错觉。她有了莫名的信心,随手拿了一张白纸,很笃定地边写边说:“分层模型和ROC块算法。”
他们要倾听的是宇宙最深处的,几十亿光年之外的,微不可闻的回声。在这个吵闹又纷沓的世界上,找到引力波的声音,难度不亚于在撒哈拉沙漠里寻找图坦卡蒙曾经触摸过的沙砾。
LIGO需要绝对的精准。
“即使有大量的负样本出现,ROC曲线仍然会保持原貌。”谢宜珩顿了顿,把自己大学时候的论文找出来。两张图上的曲线走势对比明显,ROC曲线基本不变,而先前选用的PR曲线浮动极大。
亨利眯了眯眼,快速把内容看了一遍,语气中带着几分隐晦的骄傲,说:“这论文还是我帮你改过的呢。”
多年师生,谢宜珩听他的语气就知道ROC曲线这个方案是十拿九稳,赶紧毕恭毕敬地点头:“都是您教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