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三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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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公馆里今天有很多人,很热闹。
热闹的点在于大生意盘算了近乎一年,两百多天呢,几个江湖上有名有姓的老板难得是劲往一处使,墙往一处推,才终于做成一笔,所以说掌握沪上海陆生意的陈家一旦倒霉他们这边就要开始庆祝,张灯结彩人流攒动,庆祝每个掺和一脚的人都赚的盆满钵满,用坏蛋们的聚会来形容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聚会上灯光和音乐只是点缀,等到吃饱喝足,大家面子上不说,但一颗心总是在挠痒痒,浑浊泛黄的眼睛时不时就盯着舞池里几个专侍陪客的漂亮女人来回兜圈,至于他们的脑子里转的是什么筋,那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王佩珑一进来,就察觉出不同寻常的气味,是不好的气味。
大约坏人的味道都差不多,酒精混着烟味,再加上一点点眼中的色欲攻心,是一种长期被烟酒、被女人侵蚀过的污秽。
隐藏的污秽,凡人普遍看不见,也不脏,它就那么缓缓渗入肌理,烂在根子上,外面是血肉,血肉用正经的西装或者长袍马褂掩盖了,将这些一并组合在一起,这就是一个标准的坏人了。
可是再坏的人也要分层级,比如万显山,他就偏不这样,他坏的有余地,有地位,所以在坏人堆里也是鹤立鸡群,就算还没坏到全世界,但他如今只要在上海滩轻轻地挥一挥手,保不齐就是山呼海啸、地动山摇。
王佩珑刚才在车上还有点怕,但是这会昂首挺胸走进人家的地盘,她就连怕这个字怎么写都忘了,就单是傲然站立着,凝视人群中那个最坏的家伙。
她的出现同样惹出一片短暂的寂静,寂静之后便是更刺耳的喧哗,舞池中的几位小姐方才已然寻好各自的陪客,就差上楼寻个房间一倒一躺,这时就暗自气闷,觉得这是下手晚了,兴风作浪的货色一来,她们这些动辄露胳膊露大腿的低档货注定比不上人家,不能再挤眉弄眼,要乖乖退场。
戏子跟舞女谁也不比谁高贵,可若真要追根究底问清楚,那还是戏子高级一点,因为戏子是要真金白银地砸钱捧出来,而舞女则说的难听点,都是玩出来的,哪怕玩到顶天也就是高级舞女,还不如名妓值钱。
但她们很快就知道了,原来再出名的名旦落到这所万宅里,也就是被人赏玩糟践的命不同人,但是同命。
王佩珑被万显山召唤至跟前,当着那么多场面人,他不好上来就动手动脚,摸摸她的头,再摸摸她的屁股,感受她到底是长高、还有长胖了多少。
其实今天本可以不着急把她弄过来,但万显山显然是存着记仇的心,他不是小心眼的人,只是一遇上佩珑,有些事便不太好容忍。
他从过年前就一直是记恨、又或者说是嫉恨,上回闯进小公馆里,佩珑那副招待敷衍的做派,那犹如送瘟神一般的语气和态度使他回去气闷了半天,闷几天好不容易要忘了,她又拽着那小白脸来给他颜色看,那时正值深秋,他们跳舞跳累了就躲上阳台,小白脸站着为她挡风,她补完口红又掏出手帕给他抹额头,他们对待彼此是真正的情深义厚,做出来的举动可谓碍眼刺目到了极点,容不得他不记恨。
说过要给她教训,现在教训来了。
万显山自问这两年脾气真是大有改进,一不打她,二不骂她,但他依然要让她怕,要她重温在他身边的怕是什么滋味。
他嘴上不说,但心里希望佩珑已经做好了准备。
穿过人群,他来到她面前,打招呼:“你来了啊。”
王佩珑点了一下头:“嗯,我来了。”
万显山这时注意到她的妆扮,真心实意地夸了两句:“新买的?耳环很漂亮。”
“铜钿上去了,所以才漂亮。”
这语气一听就是心情不好。
万显山于是笑了:“借你的光,我这里蓬荜生辉。”
王佩珑一抚秀发,脸秀白的惊人,可两片嘴唇上下却涂的艳红、分明。
“万老板还是那么过奖。”一遇上他,她便不甘就此示弱:“他人呢?”
“不要老板,要叔叔。”万显山捏捏她的耳朵,手劲是克制地紧了又松,打情骂俏似的:“老规矩都忘的一干二净,以前不是一直缠着我喊叔叔?”
“以前是以前。”
王佩珑说:“我人都来了,你也该告诉我他在哪里。”
一个他来回反复,总要冒出来,让万显山的嘴角有一时间的委顿,好在他很快就恢复了,那笑容仿佛经过数年的训练,早已滴水不漏,不是他这样的人笑不出来。
“不急、这个不急。”万显山很温和地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带她往旁边的一间会客室里进:“来,我有很多朋友,他们说久闻王老板旧上海名角都称老板的大名,都是你的戏迷,已经等你很久了。”
他们进去了,休息室里零散地坐开几个人,用雪茄熏的整个环境都似雾里看花一般,不像个正常的会客室,王佩珑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圈,每看到一张脸心跳就加快一点,快到在她脑子里噔噔噔地响。
于是,她那把悬挂在心脏上大算盘,这时就又慢慢铺开了。
万显山似乎是嫌这个地方太小,还是不够发挥,左右看看,便示意身后的阿大把正中央那张原木的桌子给清理一下,桌子上堆了扑克、推牌的尺杆,还有一摞筹码,标准的行乐模式。
洪双喜依言去清理,也就是把桌子上的东西一胳膊扫到边上去,快速又很便捷,就是动作粗鲁了一点,不太讲究美感。
在他清空桌面的时候万显山已经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好了,坐他旁边的也是一位西装革履的生意人,同字脸,有点嘬腮,还是个深眼眶,听口音不是上海本地,是个正经的南京人,或许更是高官。
万显山特意寻了个好位子就近坐下,别人递来的一根雪茄,他不接,有人端过一杯白兰地,他也不喝。
等阿大忙活够,又斟好一壶香片,他才终于接手,细细地抿过一口,然后放下。1818xs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