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司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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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尚眸光微凝,眼神锐利:“小王公子?”
谢真石笑了笑,向他解释:“便是王娘子。我在她那园子里听到从人都唤她公子,初时也觉得甚怪,后来想起《左传》里诸侯子女皆称公子,料来诸侯家素有此称谓,只是我们听得少。王府君秩中二千石,他家女郎确实可称公子。”
谢尚蹙眉反驳:“昔年在大将军府,王允之左右皆唤他郎君,与时俗并无区别。总不能一家之内男唤郎君,女唤公子,此事不合情理。”
谢真石回忆上午在园中的经历,若有所思:“兴许是后来发生了一些变化。王家这位小公子在家中……见重不下于文明皇后,所以王家才改了称呼。”
文明皇后即晋文帝司马昭的皇后王元姬。西晋开国不过百年,许多内情尚未湮灭,王元姬祖父王朗又是曹魏司空,于海内富有盛名,士人得他一句称赞,身价立刻倍增。在这样的情况下,王朗极度赏识王元姬,对她的人品才能又惊异又喜爱,认为“兴吾家者,必此女也,惜不为男矣”。
谢真石一说,谢尚亦想起这桩公案,理解地点点头:“观念变化,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文明皇后九岁代父母执掌中馈,事事尽理,世人已经认为是极早慧了。王家若为她改变,至少应当在她九岁左右,算起来正好是我们搬去豫章,和王家不太来往的时候。”
说完,又奇道:“阿姊如何觉出她受家中见重?”
谢真石伸手支颐,美目中显出思索之色:“这却不是我有多敏锐,而是她同常人确实不太一样。”
停了停,她抬头看向谢尚:“我们今日自家人关起门来说话,不提那些虚词,坚石你告诉我,高门子与寒门子究竟有何区别?”
这问题问得十分尖锐,传扬出去必然是一场风波,然而谢家由儒入玄,努力扬名出仕,都是为了提振家族地位,在这方面下过苦工钻研,谢尚也不例外。
他下意识警觉地环顾周围,确认屋内并无外人,随后略作踌躇,终究向姐姐给出自己琢磨出来的答案:“无非是婚宦、被服、饮食,只凭一两代人无法积聚,需要累世经营才能见效。”
谢真石轻轻颔首:“我亦如是观。世家最重婚宦,为的是姻亲之间相互提携倚靠,保得家族累世不衰。被服、饮食自古以来难晓,故俗云‘三世长者知被服,五世长者知饮食’。然而这些大抵都是外物,与个人的天性禀赋无甚关联。我方才说那位王娘子与常人不同,是因为我从未见过像她那样的人。”
两人谈论之间,婢女阿蒲已去后厨将食盒里的点心另外装盘。又从陶罐里取了茶饼研碎,为两人烹煮了一壶茶汤。这时候壶鸣汤沸,她盛出两杯茶汤,撇去茶沫,和装盘后的点心一起奉上案几。
谢尚担心姐姐在聚会上劳心耗神,有意让她放松休息,于是顺着婢女奉茶的档口岔开话端,笑道:“我们先看看五世长者家的饮食与寻常人家到底有何不同,再谈人不迟。”
说着,将眸光转向婢女奉上的托盘,只见从洛阳特意带回的白瓷盘里摆放了两朵梅花形状的小点心,一朵嫣红,一朵玉白,花瓣中央刻着明黄花蕊,根根分明,很是精巧可爱。
他轻咦一声,两指拈起一朵白梅上下打量,手指稳定,肤色玉曜,与他手中的白梅茶点几无差别。
“不枉阿姊又为她保密,又说了许多好话,她待阿姊着实用心。”
谢真石很喜爱他浑然天成的风姿,含笑看他:“此话从何说起?”
“我在句章见王允之时,他可没拿这么精致的茶点招待我,我原以为是他家一贯清俭,倒也未曾多想,现在才知道他根本就是敷衍我呢。”
谢真石顿时忍不住笑出声来,为不在场的王允之分说道:“他在郡里巡检士卒器械,又不是游山玩水,做这么精致却要招待谁?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才是他该关心的事。”
谢尚有些奇怪:“阿姊怎么知道他在巡检士卒器械,你们聚会难道还谈论庶务吗?”
他没跟姐姐说过为何在句章遇到王允之,所以对方只能是在王家的聚会上得到消息。按此时风习,男子宴饮都很少谈论军国庶务,认为那些是应该在官署内处理完的俗事,不值得带到宴会上作为话题,他虽然不了解女郎们聚会时喜欢谈论什么话题,但料想也不会与政务相关。
谢真石道:“那却不曾,主要还是谈渡江以前的往事,以及各家祖上的出众人物。”
谢尚点头:“谱系学么,让我选也是这个题目,适合初识增进彼此了解,而且都能说得上话,不至于无聊。”
与此同时,他在心内暗自诽谤道:唯一的毛病是门第越高,能说的越精彩,有了分别为南北第一的王、陆两家在,其余人很容易沦为陪衬。
却听谢真石道:“谱系是席间常有之题,原也寻常,不过那位小娘子自己倒没说王家的事,只是旁听各人发言,略作总结,每句话都能说到各家最得意处,评价精当,辞约意赡,原封不动记在史书上也未尝不可,真想让坚石也听听。”
谢尚挑起眉毛,这才有点认同姐姐给对方的评价,肯定道:“言中各家得意处并不稀奇,近几年修史者颇多,下帖邀人前专门查阅一番便能做到,只听不谈才是显示她器量的地方。”
品评人物是名士必修课,他习惯性地评价起对方:“王与马,共天下——她家祖辈事迹世人皆知,何尝需要另加宣扬?纵然妙语连珠,弘丽妍赡,和她一比也落入下乘,正可谓无言胜千言,是真正高明之举。只是如此一来,陆家娘子想必不肯善罢甘休?”
谢真石微微一笑:“坚石还欲套话吗?”
被戳穿意图的谢尚脸颊略红,不好意思地调转视线,顺手拈起刚才没忍心下口的白梅茶点低头品尝:“唔,这梅花里还裹了些馅料……酪浆?”
“是么?我也尝尝。”
谢真石见好就收,看他选了一枚白色,自己便拈了一块红梅,表皮内同样裹着少许酪浆,是北人钟爱的美味。她闭上眼睛,一边回味酪浆在舌尖上融化的乳香,一边感慨:“酪浆虽好,然而吴人似乎不耐食酪,不知另几家小娘子吃不吃得惯。”
“阿姊这却多心了。眼下又不是赏梅的季节,那位小王公子印那么多梅花作甚?必然是以寒梅送北人,喻坚贞之志,吴人另送南方风物。陆玩几年前才在丞相府上食酪致病,她既然做过功课,不可能连这都考虑不到。”
谢真石一想也是,转头向弟弟投去赞许的目光:“理当如此,还是坚石心细。”
“只是阿姊今日劳心太过,才会一时不察。”谢尚端起茶杯啜了口茶汤,润润嗓子,“阿姊方才话还没说完呢。”
晋人喜欢在言语上游戏较量,姐弟两人互逞心机套话一阵,由担心姐姐的谢尚先主动示好,不卖关子直言相告,谢真石一天下来也确实有些累了,坦诚答道:“坚石是想问为何知晓王允之在郡里巡查士卒器械么?王娘子不曾提及,是我自己猜的。”
“那位娘子……是天生的人上人。看她吩咐人做事,根本不需要言明应当如何如何,仆从便会自己想方设法将事情办得漂漂亮亮,极力让她满意。”
“我也治家,明白能做到这一点有多难。因为这不是使用奴隶的做法,而是使用士的做法。前者只需要培植出敬畏之心,后者却需要培养出爱戴之心。”
“她那园子才修了一个月,然而景致灵秀动人,法度蔚然可观,不知花费了多少巧心妙思,调配了多少南北资源。坚石过去说王府君与王允之两人都清心简约,不治经营,可见那园子完全是顺她的意所建,而她家人负责给予人力物力上的支持,满足她的想法,全家人对外保持一致。”
“她院子里有两个婢女,一个在前门迎客,一个在后院侍奉,前门的叫司南,后院的叫司北。虞家四娘先在前院见到司南,又听她在后院使唤司北,打趣问是否还有司东和司西,坚石猜王娘子如何回答?”
谢尚听到这里,已经大概明白了谢真石那句“从未见过像她那样的人”作何理解,于是笑着摇了摇头:“这位小公子的想法不同凡俗,我如何猜得到?”
“她当时对虞四娘道,‘人生在世,唯患德、功、言不立耳,无问西东’。”
“立德立言,已是振聋发聩,可她还要立功,再念及坚石说于句章遇到王允之,答案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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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稽实录》曰:王琅有二婢,名司南、司北。客有问东、西何在,王曰:人患德、功、言不立,无问西东。《世说》载陆清河说周处:人患志之不立,亦何忧令名不彰邪?遂知其志已坚而患在不朽,非与时沉浮之伦。顾视南北,则知南者南面,北者北辰,意明矣。
——《野处随笔》
《会稽实录》说:王琅有两名婢女,分别叫司南、司北。有客人问司东、司西在哪里,王琅回答:“人生在世,怕的是不能建立德行、功名、学说,不问西东。”《世说》记载陆云勉励周处:“一个人只怕没有立下志向,又何必担忧美名得不到显扬呢。”因此知道王琅此时已经拥有了坚定的志向,想要达到古人的三不朽,不是随着当时的世俗或进或退的那类人。反过头思考司南、司北的意思,能明白南是君王南面治人之术,北是群星拱卫的北极星,心意很清晰。
——《野处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