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6 供认不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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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放睛了多日的天空,被层层乌云遮掩,鹅毛大的雪花,先是一点一点,尔后一阵阵似狂风暴雨般袭卷整个上京。
南城门,十来个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于风雪之中踏雪而来,以夜郡影为首,他身后紧跟着孙千户吴百户,再往后是四匹俊马拖着的囚车,囚车被黑布罩着,囚车之后,十来个铁衣卫拨出腰中绣春刀,策马紧跟。
有那胆小的,早在马蹄声响时便已躲进家中关上大门,却又拦不住心中的好奇,隔着门缝或窗纱看着外面的动静,胆子稍大一点的,凑成一堆议论纷纷,酒楼茶肆的二楼临街客户,伸出一个个探头探脑的脑袋瓜。
很快,押着囚车的十余锦衣卫风一般离开城南直奔皇宫,而靖州布政使叶大人被押解进京的消息,也由城南迅速扩散至整个上京城。
雄伟庄重的金銮殿上,建元帝高坐在龙椅之上,左右下侧,文武百官一字列开。
“有事上奏,无事退朝。”全公公高声唱诺。
众百官一个个束手垂头,显是无本启奏,建元帝挥了挥手,全公公便扯起嗓子,“退”
“报锦衣卫夜指挥使夜大人求见。”门外飞奔而进的公公喘着粗气,跪在金銮殿上。
全公公那一声尚未出口的朝字便生生咽回了肚子里,他转过身子弯下腰看着建元帝,等侯建元帝的指示,建元帝面色如昔看不出任何的波动,只微微颌首示意。
“宣,锦衣卫夜指挥使夜大人见驾。”确认皇上要见夜指挥使后,全公公便转了身子面向众文武百官唱诺。
原本寂静的金銮殿,因着夜指挥使的求见而有了些许的嗡嗡之声,原本神情自若的文武百官,交头接耳小声窃窃,有幸灾乐祸的、有坐等看戏的、有提心吊胆的、有惴惴不安怕东窗事发的,也有那做贼心虚恨不能遁地而走的,自然,也不乏与已无关高高挂起一脸淡然的。
“微臣嗑见皇上,皇上万安。”系着黑色狐皮大氅的夜郡影大步而入,单膝跪下,腰中不曾解下的绣春刀让一众文武百官无不侧目。
金銮殿上天子身上,除了御前带刀侍卫能佩刀保护圣驾,也唯有锦衣卫夜指挥使还能有此殊荣,不用解下腰中的绣春刀亦可进宫见驾,单从这点,足以窥视天子对夜指挥使的信任与器重。
“爱卿请起,爱卿见朕,所为何事?”虽心中对夜郡影进宫的原因很是清楚,建元帝却还是按例询问。
夜郡影嗑头谢恩之后方才起身,弯腰回禀,“回禀皇上,微臣奉旨前往靖州彻查靖州布政使叶朝峰叶大人私下买卖矿场贪赃枉法一事,如此证据确凿,叶大人也已供认不讳,微臣不负圣恩,已将以叶布政使为首一干犯官押解进京,如今一众犯官皆在殿外,微臣特此进宫复命。”
百官们一听叶朝峰已然供认不讳,各自心中一凛。
建元帝面上神情稍稍一暗,却是柔和地看着夜郡影道,“夜爱卿,叶大人供状可在?”
夜郡影由袖中拿出叶朝峰的供状,双手高举道,“回皇上,叶大人供状在此。”
全公公轻移步履上前接过供状,尔后转身呈上龙案,建元帝看着供状,神情却并未满意,叶朝峰的确是供认不讳,可是这供状上,却只交待了几个四五品的靖州地方官员,他可不信,私卖矿场这样的大事,仅靠一个二品布政使以及几个四五品的地方官员就能只手遮天,叶朝峰明知难逃一死却还不肯将那些与之沆瀣一气的人招供出来,到底是为什么呢?
被人威胁?显然是不太可能的!
西楚律法,官员私卖矿场乃是死罪,罪及满门,叶朝峰身为二品布政使,不可能不知道他所犯的罪乃是满门抄斩之罪,既然满门都要死于刑法,又还能什么能威胁到叶朝峰?
利诱?
同样不可能,一个满门都要伏诛之人,命都没了,还要银子有什么用?
那么剩下唯一的一个可能,便是为了保护别人,叶朝峰都不怕自己满门伏诛了,还能有什么人会让叶朝峰不惜一切去保护的呢?
建元帝森森的眸光由龙案上的供状移开,扫向朝中左列的叶朝阳。
叶府虽然分为东西二府,叶朝峰虽为西府之人,可是不管东府还是西府,都姓叶,都是叶氏家族,叶朝峰拼死也要保护的人,会不会便是叶家东府?
被建元帝阴森中带着几分怀疑的眸光紧紧盯着,叶朝阳心中就是一悚。
他深知,建元帝生性多疑,牵扯到私卖矿场之事,特别这矿场还是盛产铁铜二矿,铸造兵器的必备之物,更是触及了建元帝的忌讳,一个自打登基为帝后便朝日夜想着想要将平南王和战北王二人手中兵权收回,却不得其法的君王,更是对这样的事愈发看得重要。
他好不容易才让皇上信了他和靖州之一并无瓜葛,然而叶朝峰一纸供状,就让皇上再次怀疑起他,叶朝峰的供状上,究竟交待了些什么?
心中虽是焦灼而又惴惴,但他却并不担心,叶朝峰会将他东府招供出来,若然那供状上有他叶朝阳的名字,想必皇上早就雷霆大怒而不是用猜疑的眼光看着他了。
建元帝收回眸光,放下供状,沉声道,“夜爱卿,朕命你,将一众犯官押进提刑司,等朕亲自审问,在此期间,任何人不予探视。”
“微臣谨尊圣旨。”夜郡影双手抱拳恭声领旨。
“退朝。”在收到皇上示意后,全公公再次唱诺。
然尔,他话尚未落音,夜郡影突然又道,“启禀皇上,微臣还有一事要禀奏。”
“爱卿请说。”虽心中因为叶朝峰供状一事而对朝中重臣诸多猜忌,对于这个他视为心腹的锦衣卫指挥使,建元帝还是按下了心中的不耐。
夜郡影双手一揖,弯腰道,“回禀皇上,微臣在押解叶大人进京的路上,路经淮安时,战北王世子向微臣状告淮安知府曲大人纵子欺民霸市,其子为强抢民女私调淮安府兵,并诬蔑其民女为汪洋大盗,经微臣彻查,证据确凿,现微臣已将淮安曲知府一并押解进京,听候皇上发落。”
淮安不过是一个小城,而淮安知府亦不过是一个四品官员,建元帝自是对曲从仁没什么印象,建元帝信任夜郡影,他说证据确凿那便一定不会有错,且如今建元帝心里,正因为叶朝峰的供状而不喜,听得淮安知府及其子所狠之罪后,心中略一思量,就道,“淮安知府知法犯法,纵容其子私调府兵罪加一等,罢其官了,连同其子流放福云。”
夜郡影揖拳,“微臣谨尊圣旨。”
而朝中百官,却为建元帝如此重惩淮安知府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
按西楚律法,淮安知府所犯之罪远不到被流放的标准,建元帝如此重判,百官们心知肚明,这是因为靖州一案让皇上并不满意,正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淮安知府便是那被殃及迁怒的倒霉之人。
“退朝。”全公公再一次唱诺。
这一次,再无阻拦,建元帝袖摆一甩,金黄龙袍的衣角隐进后宫。
皇上走了,百官们自是一个个也步出了金銮殿。
夜郡影亦随着人流迈出大殿,殿侧,十余锦衣卫按着腰间绣春刀,成环形围住一辆被黑布罩得严严实实的囚车。
迈出大殿的百官,一个个满是厌憎地看了一眼杀气腾腾的锦衣卫后,便绕着离开。
对于直接听命于建元帝的锦衣卫,百官们又是厌憎又是害怕,但同时又不得不以礼相待,厌憎是因为这些锦衣卫的阴毒手段,害怕是因为在亲眼见过锦衣卫奉命抄那些同僚的府邸时的狠辣无情,明明心中厌憎害怕,却又不得不对这样的人以礼相待,更加重了百官对锦衣卫的反感之心,是故,百官们都宁愿绕道而行。
无视百官们异样的眼神,夜郡影提脚向囚车方向行去。
“夜大人端的是好手段。”
身后传来极为愤恨的声音,夜郡影缓缓转身,对上叶朝阳阴毒的眸光,他淡淡地道,“下官乃奉皇命行事,左相大人这般说,可是对皇上的旨意有所不满?”
叶朝阳一噎,恨恨地瞪了一眼夜郡影,皮笑肉不笑地道,“夜大人却是误会本相之言了,本言是在赞扬夜大人行事周到果决不负圣因,何来对皇上不满之意?”
“哦。”夜郡影挑眉,很是淡漠的应了一声。
他这般态度,叶朝阳只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团里,有力也发泄不出来,只得又扯了一个僵硬的笑意出来,“夜大人还要奉旨办差,本相就不打扰夜大人了,告辞。”
夜郡影淡淡点头,叶朝阳就觉得一肚子的气憋得他太难受,袖袍一甩拂袖而去。
“大人,他”远远看着这一幕的孙千户,见叶朝阳拂袖而去之后,便走过来一脸担忧地看着夜郡影,却在看到夜郡影冷冷的眼光后他住了嘴。
他知道,大人不让他说下去是因为宫中人多耳杂,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谁知道传来传去,最后他的话会被传成什么样子。
“回提刑司,严加看守,不管什么人以什么理由,都不得探视叶大人。”冷然抛下这话,夜郡影翻身上马挥鞭而去。
十来个锦衣卫皆翻身上马,拉着囚车紧紧跟上。
叶府,书房。
叶老太爷一脸肃穆地看着叶朝阳问,“朝阳,你确定皇上是在看过供状之后,才脸有异色地看向你?”
叶朝阳肯定的点头,“父亲,我不会看错的,皇上他,的确是在看过供状之后,就看向了我。”
一想到皇上当时那阴森猜忌的眼光,叶朝阳忍不住心中发悚。
得到肯定的答复,叶老太爷闭上了眼,慢慢揣摩建元帝的心思。
都云君心不可妄自揣摩,叶老太爷对此却是不置可否。
当年他能以帝师扶持今上登基,将名满天下的陆太傅取而代之,靠的便是揣摩君心。
看自个父亲闭上了眼,熟知他习性的叶朝阳便屏了声,不去打扰。
良久之后,叶老太爷睁开双眼道,“朝峰的供状上,想必只供了几个不起眼的官员,以今上多疑的心思,自是不信就这几人便能只手遮天,而朝峰犯下的本就是满门抄斩之罪,没有什么人能以什么把柄或威胁或利诱他不将同伙一并招出。”
叶朝心闻言心中一动,抬头看着自个老父道,“父亲,您是说,皇上他是觉得朝峰是为了保护我们东府?”
叶老太爷轻轻点头,除了这点,他也实在想不到更好的理由了。
见父亲点头,叶朝阳心中却是不无懊恼,早知道皇上竟会因为这个原因而怀疑上他,他就应该让叶朝峰供出一两个品大员,这样也就释去皇上心中的猜忌。
不过现在叶朝峰还没有死,事情也未必没有转机。
只是,皇上发了话,不许任何人探视叶朝峰,而夜郡影又是个油烟不进的家伙,要怎样,才能进去提刑司见叶朝峰一面呢?
“提刑司那边,你不用做无谓之事。”叶老太爷一眼看穿自个儿子心所图,毫不留情的掐灭他的希望。
提刑司上上下下皆以夜郡影马首是瞻,一个不好,捅到皇上那边,原本只有三分疑心的皇上会立马涨到七分疑心,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没有九成把握,想都不必去想。
被个自父亲不留情面驳回心中所思的叶朝阳,讪讪地点头。
叶老太爷瞟了他一眼后又继续道,“叶朝峰那里虽无从下手,但另几个一并押解进京的地方官员,应该是不难的,你如今要考虑的,是要抛出哪几个人,方能让皇上相信。”
叶朝阳双眸一亮,斟酌一会方道,“父亲,此事事关重大,不如将所有人聚在一起,商议过后再行决定?”
要让几个三四品大员心甘情愿顶罪,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牵一发动全身,不得不谨慎啊!
叶老太爷点头,正想提点儿子几句,就听到外面传来自个老妻激动而又愤然的声音,“让开。”
叶老太爷皱眉,书房之地,他从不让女人进来,哪怕是嫁给他多年的发妻,而发妻显然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即便有什么急事,也只会派人来书院请他,从不会做出像今日这般失了体面之举。
不过到底是自己的发妻,嫡长子又在,他不能当着儿子的面给发妻没脸,当下便道,“让老夫人进来。”
老太爷发了令,守在门口的随从自是不会再阻拦,曲叶氏狠狠瞪了一眼两个随从一眼后,便抬头挺胸进了书房。
“究竟是什么事,让你这么急?”当着儿子的面,叶老太爷按着性子,板着脸问。
被老太爷这么板着脸看着,曲叶氏就有些害怕,但一想到自个哥哥嫂子,她又挺起了头,看着叶老太爷道,“老爷子,从仁让抓了,还被判了流放福云,您能不能进宫面见皇上,好歹求个情。”
叶老太爷却是不知道此事的,当下就将眼光转向叶朝阳。
叶朝阳忙将早朝夜郡影上奏之事一一说了出来,末了道,“父亲,娘,大表哥所犯之罪,按律法来说其实远不到流放的标准,只是皇上今日因为靖州之事生怒,大表哥才会被迁怒判了流放,父亲您若是进宫求情,事情应该还有转机。”
父亲毕竟教导过今上,又扶持着今上登基,只要父亲出面,这点小事,皇上应该不至于驳了父亲的面子。
曲叶氏见自个长子帮着求情,这心里头就顺了些气,只两眼看着叶老太爷等着他点头。
然而让她失望的是,叶老太爷却摇了摇头,“朝阳,你娘不清楚咱们叶府如今岌岌可危的局面,你难道还不清楚?在这个节骨眼,你让为父因为这点小事去求皇上,它日咱们叶府出了事,为父还有什么理由再去求皇上开恩?”
曲叶氏不知今日朝常上的事,只觉得老夫君太过狠心,那可是她娘家哥哥唯一出仕的儿子,被判流放福云怎么在他嘴里就成了小事了?
“老爷子,我娘家可就这么一个出仕的,如今只让你去向皇上求个情免了流放,朝阳不都说了从仁所犯的罪不用流放吗?您进宫求个情,皇上难道还会不允?”心中气恼的曲叶氏拨高了声音,又是委屈又是愤怒地看着叶老太爷。
自个母亲对父亲发怒,这还是叶朝峰第一次看到,看了看满脸愤然的母亲,想了想父亲的话,叶朝阳便也熄了为曲从仁求情的心思。
而叶老太爷,看着自个发怒的发妻,只淡淡地道,“妇道人家,懂得什么,回去。”
曲叶氏没想到她都这样了,叶老太爷还是不肯答应,当下又气又恼又急,便道,“老爷子,我嫁进你叶家这么多年,当初为了你的前程,我爹和我哥帮了咱们多少?咱们家辉煌之后,我爹和我哥可从没求过咱们什么,便是嫂嫂想将侄女许配给朝阳,都因为你一句话,我也就回绝了,这么多年,大哥也没求过咱们什么,如今这第一次求咱们,您就忍心不帮吗?”
她说的激动,说到最后,老泪都流了出来,叶老太爷看着心中到底是生了不忍之心,叹了口气,看着叶朝阳道,“朝阳,先送你母亲回去。”
叶韩阳知道父亲这是要自己把今日朝常上的事说给母亲听,然后劝抚母亲,他心中自是明白,不管曲府从前帮了叶家多少,父亲记着这份恩,但总不能为了帮叶家而毁了自己叶家。
“娘,我先送您回去,让父亲好好考虑一下。”他起身恭敬地看着曲叶氏道。
没听到叶老太爷肯定的答复,曲叶氏心里虽有些不甘,但自个儿子说的很直白了,要让叶老太爷考虑一下,她便点头,由叶朝阳扶着出了书房。
回了寿安居,待曲叶氏总算平复了心情,不再那么激动后,叶朝阳便道,“娘,今日朝堂上,皇上因为朝峰的供状,看了儿子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