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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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个冬天里皇城举行了帝君的订婚大典。
门瀛雪之名早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行了这次大典,众人才能第一次对她行国母之礼。
也许帝君终有妃嫔无数,可百姓的国母只有皇后一人。
万人性命系于一身,君王大权在握至高无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全天下都是他的,天下第一美人自然也是他的。
哪怕这个美人并不愿意。
据说这次举办的本该是立后大典,可门瀛雪不通世故,竟然连皇命也敢拒绝。帝君求美心切,退而求其次办了个前所未有的订婚大典。
何谓订婚大典?
虽然受了皇后之衔,门瀛雪仍能保得门氏族女的清白自由身,不用行帝后之实。
只待有一日,帝君一片情深终打动绝世美人的冰魄莲心。
当然,这些事普通人听了也只是听了,对于帝王和门瀛雪以外的寻常百姓而言,订婚还是立后,都没有太大区别。
埋葬乞丐的时候村口人声正响。
齐豫打量着乞丐唯一的遗物,想,那些时候乞丐必是被烟迷了眼,才会看错了要指的地方。
乞丐将死之时爱把因果挂在嘴边,话语落处总在遥不可及的皇城,可到死了也没说清楚为什么。
齐豫想在书里找到答案,却只看到焦黄的封面、稚拙的小人,格格不入的四个黑漆漆的墨字:
《长戚宝典》
他一直没告诉乞丐,这种书,小摊上一个铜板能买三本。比不得春宫图——足足要三个铜板一本。
乞丐也许曾经独当一面,老得糊涂了,竟总爱做梦。
齐豫摸着沾着油星的封皮,后知后觉终于有些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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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是否因为临近祭典,平日里颇为安静的城郊现在着实吵闹得厉害。
齐豫无可奈何,只能在心里骂着在乞丐堆里学来的脏话。
娘骂爹撵狗不理的瘪犊子玩意儿进个城恨不得昭告天下真令慈可笑。
骂完想:
那声音着实太近了些。
不像在城里,倒像同在郊外。
尖尖细细,脆生生的,像只泣血的小洋燕。
叫的是:
“你放开我——!"
齐豫把书重新塞回怀里,站起来,转过身,绕过两只秃鹫啃食着野鹿的残骨。
循着声音再往前走,看见远处有个被羌兵挟持的少女。
少女站在一大片枯黄草梗上,两抹浓红傍脸斜飞,发间横插几簇簪花,绢布的衣裳凌乱,露出半个圆白的细小肩头。
柳眉细细,下巴尖尖,模样可怜得很,泪痕河沟一样干涸在两颊。
各家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屋上霜。神棍有句话说得好,人活在世贵在别多管闲事。
齐豫理智忖度,点头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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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让你放开,你听不到吗?”
羌兵停下动作,看着突然出现的来人,露出诧异的表情:“你说什么?”
齐豫说:“我说,她让你放开。”
少女抓着肩侧的衣襟,杏眼通红,神色讶异地也看过来。
齐豫目不斜视。
兵穿着坚硬的甲,狐疑地打量着他一身简朴褴褛:“你一个半点法力也没有的乡野村夫,也敢在我面前叫嚣?”
齐豫说:“那又如何?”
“如何?”羌兵听得愣了,反应过来之后怒哼一声,松开紧拽女孩的手,咬牙切齿地向空中一划,化出一把暗绿的刀,“——找死!!!
他使的不是普通的刀,是需要同法力才能幻化的灵器,哪怕只是普通兵卒用的劣等货色也不是不曾修炼过的人能招架得住的。齐豫后退半步,自知躲避不及,干脆闭上眼睛。
“额啊啊啊啊啊啊啊——”
凄厉的惨叫划破天际。
齐豫心脏一缩,却没感觉到预想中的痛苦。
原来死得太快竟然感觉不到痛。
他有些怅然又很坦然,睁开眼看见受惊的秃鹫扑棱棱飞走。
本应砍在他身上的铜绿大刀掉落在地,羌兵面庞神色狰狞,脸色青白,冷汗涔涔,好似承受着极度的痛苦。
羌兵的右臂正正被自己的手铁钳一般捩着,护臂被五根手指压碎,直拓进肉里。
齐豫从胸膛里勃发的明晃光火中骤然清明,如梦中惊醒一般松开对他的钳制。
羌兵捧着臂哀哀伏着,见自己佩戴护臂的手臂上乌青修长的指印,颤巍巍指着他,再开口时声音都发起了抖。
——“你、你是哪来的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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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花要放在这,红绸要挂在那。
大典近在咫尺,每人都马虎不得。这时候在皇城做工,酬劳也比平日里高出大截。
齐豫抱着一长根横木,在同样神色匆匆的杂役间穿梭。
只在城郊那瞬间,他好似有用不完的力气。可之后无论他再怎么尝试都只是劳而无功,若不是远处还可见野鹿尸骸的痕迹,他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你干嘛呢?!对就是你!——放这儿、这儿!暧!”
“虎子呢?虎子跑哪去了?十块梨花木今天不搬过来老娘削了他!”
“喝……呸!这哪里采的茶,把这给大人喝,脑子被门夹了吗?!”
一身蜡红撇花袄的胖妇人双手怀揣一个小火炉穿行在门廊间,满身浓过头的艾叶和香橼味,腕戴金镯,口哈白气。
头衔也不高,大小是个管事的。
齐豫的视线被木身遮挡泰半,心不在焉地穿过院落的侧院,一脚踩到耷拉下来的缎尾,和着一大捧颜色跌倒在地。
横木砰咚落下,长缎条条铺开,凌乱四散。
他被记忆拖得沉沉下坠,摇摇头,揉着额头撑起眼皮。
该想的没想明白,倒突然想起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很多人心系门瀛雪,是慕其芳名、叶公好龙,再加上男人的独占与好胜欲。可他不是。
他向来觉得坊间传闻矫饰多于事实,不必太过当真,同其他男子一般对门瀛雪之名魂牵梦萦,只因为他见过门瀛雪。
他在镇上做活的时候,也曾一脚踏空摔倒在地。
他记得那是镇上最阔绰的宅院,院主是皇城里最大的织布坊的主人,据说是个侯,一日突然倦于应酬,在皇城周边挑了片地皮,住了几日便走了,每年末了来一次,大半时候空着,房间多得数不清。
齐豫在阔绰的宅院里迷了路,磕到门槛,跌倒在一个房间里。
下午的阳光透过纸窗洒下来,房间一落放着黄云母石做的方几,上面托着发白的旧雕花木妆盒。
应当是误进了哪件偏僻的侧室。齐豫也不急着爬起来,拢拢散落的木棉,拢到一半,手停在一双一尘不染的银舄前。
其上绣着怪诞的图腾,齐豫沿着繁复花纹微微上移视线,定格在衣摆下露出的整齐白袜上。
有个人站在自己面前。
头顶一片可怕的沉默,好似扑在他面前的自己只是一团空气。
穿着这样一看就造价不菲的鞋子,必定身份显赫,齐豫动作顿在原地,犹豫要不要爬起来。
正怔愣着,一旁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在这双银舄旁边,且轻且软,比仙乐更缥缈空灵:“小兄弟,你没事吧?”
齐豫暗松一口气,总觉得不该抬头看这个沉默得可怕的人,如释重负地朝着声音侧头望去。
他看到了一朵笑。
好似流风回雪,又如轻云蔽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