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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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俪宫。
罗贵妃心神不宁焦急地在屋内来回踱步。
按照父亲所说,那该去的人也已进了五行谷之中,可如今已近夜半却仍没有确切的消息传来难不成是出了意外?
“不不可能。”罗秋荷自己摇头。
那五行谷乃是胡狄匠人与大乾能工一道用了数年才修建好,里面机关复杂,且布了死局燕远就算再厉害难不成还能比过无情机括?
他不可能出来的不可能的。
可是原本早就该收到父亲的消息了,却到这个时候都音信全无,又有今日她那侄子自作主张请旨前往锦州,如今罗秋荷心中可谓一团乱麻。
她虽一直自言自语重复着燕远不可能出来可她心里总不自觉地想假如燕远活下来了假如林悠没死,那她怎么办?罗家又怎么办?
且近来领着林诺去见圣上好像都没什么用了圣上分明对贤妃上了心再这样下去只怕有大皇子和二皇子挡在前面,她真的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至少要做出点什么来,能减轻一分威胁也是好的。
“赵嬷嬷,赵嬷嬷!”罗秋荷唤了两声。
侍奉她的老嬷嬷就守在外面闻言立时走了进来:“娘娘,怎么还不睡啊?”
罗秋荷抓住赵嬷嬷的手:“嬷嬷,等不得了,今夜就要动手,让那太医,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赵嬷嬷吓了一跳:“娘娘,急不得呀,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娘娘难道忘了纪美人的下场吗,那可是前车之鉴啊。”
罗秋荷却摇头:“不一样,我和纪欣可不一样,我父亲是定国公,我有底气,那太医留不得,他能查到慢香萝,谁知道还会不会说出别的来!”
“娘娘”赵嬷嬷还想再劝,可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个宫婢的声音。
“娘娘,圣上跟前的王公公来了。”
“王德兴!他来做什么?”罗秋荷的心弦猛地绷了起来。
这已经是半夜了,便是圣上勤勉,也到了休息的时候,王德兴这时候不在圣上面前侍奉着,跑来这里做什么?
“娘娘,不管王公公是来做什么,那到底是圣上面前的人,可不能晾着。”赵嬷嬷见她表情不对,连忙劝道。
罗秋荷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她不能在王德兴面前自乱阵脚。
“让他进来吧。”罗秋荷说完,走回去坐到上首的位置上。
不一时,王德兴便带着几分笑意走了进来:“老奴见过贵妃娘娘。”
“不知王公公深夜前来,有何贵干?”罗秋荷问道。她袖中的手已紧紧攥住,不知怎么心底也升起一个不好的预感来。
王德兴皮笑肉不笑:“老奴奉圣上之命请娘娘到养心殿去。”
“养心殿?”
“正是。”
罗秋荷看了赵嬷嬷一眼,赵嬷嬷会意,上前欲将一块银锭塞入王德兴手中。
“不知圣上深夜召本宫前去,所为何事?还望公公不吝提点一二。”罗秋荷说道。
只是这一回,王德兴却是推拒了她的银子:“圣意不敢妄自揣测,娘娘还是去了便知晓了。”
罗秋荷脸上还挂着一丝微笑,可手却攥得更紧,指甲几乎要掐进肉中:“有劳公公了。”
王德兴却丝毫不在意她的变化,只躬身道:“娘娘请吧。”
养心殿中,灯火通明。
林悠和燕远已换下了那湿透的衣裳,只是经历那一番几乎丧命的危险,两人脸色都显得有些苍白。
尤其是燕远,他大大小小不知受了多少伤,此刻单是站在殿中,便已全凭着自幼习武练就的超乎常人的毅力。
乾嘉帝神色凝重地看着面前的东西,一本已经晕开了墨的册子,一册当年关于皇后娘娘病情的记录,还有一份奏报,是商沐风在半个时辰前忍着身上的巨痛写成,里面叙述了他们今日在五行谷中经历诸事的始末,自然也包括,在那所谓的胡狄仓库之中发现了失踪多年的镇北军将领余世缨。
司空珩和淳于婉也在此,他们是此行的关键证人,更是罗历所作所为的证明人。
门外传来小太监的声音,紧跟着,那被圣上传召入宫的定国公罗向全,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
显然是刚从府里赶来,全没有往日那身为国公爷高高在上的模样。
他一眼就瞧见了跪在地上的罗历,脚下一绊,那分明是要行礼,却更像直接摔在地上了似的。
“老臣参见圣上。”
“国公爷平身吧。”乾嘉帝淡淡说道。
定国公罗向全起身,抬袖子擦了一下额头的汗:“不知圣上召老臣前来有何吩咐,老臣惶恐。”
林慎看着面前这确实可称得上“老臣”的臣子。
“国公爷难道不该先向朕解释解释,世子深夜前往东郊是为了什么吗?”
罗向全唬得连忙又跪了下去:“圣上容禀,犬子深夜前往东郊,实为担忧公主殿下,所以才放心不下,带人前去寻找。老臣未能及时向圣上禀报,请圣上赐罪。”
林悠淡淡地看着罗向全,只觉得分外可笑。
要杀她的人,却辩解是为了救她,何其讽刺。
乾嘉帝林慎笑了起来:“国公爷倒是甚善教养,世子为了帮朕寻找公主,深夜都不休息女儿为了替朕分忧,竟能想到把慢香萝找来这种好办法,朕实在是惊讶。”
罗向全听到那“慢香萝”三个字,只觉得像是当头劈了一道惊雷一样,劈得他脑子一片空白。
慢香萝,是纪欣曾经买来给自己儿子用,想要令圣上回心转意的,可罗向全心里清楚,他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知道这种胡狄奇毒。
他的四肢不受控制地变得冰凉,手也有些微微颤抖,他撑着地面,勉强维持着跪下的姿势。
“老臣不敢,老臣惶恐”
“惶恐?”林慎冷哼一声,“朕看你胆大得很!”
他的声音里尽是久居高位者带来的压迫感,罗向全只觉得心猛地跳了一下,头低得更低。
“老臣不敢,老臣不敢!”他砰砰磕了两个头,在那些证据还未摆出来的时候,就已做出求饶的动作来。
可那些陈年旧账,倘若一直被埋着,便像是伤口留下一道疤,衣服遮着倒也眼不见心不烦,一旦被翻出来,却像是重新挖开,流血、疼痛,每一样都足以令人百倍于之前来认真对待。
“朕且问问你,慢香萝,你可见过?当年镇北军与胡狄在望月关有过一场苦战,你又可记得?”
罗向全汗如雨下,他不知道圣上知道了多少事,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他只是颤颤巍巍伏在地上,进行着无力的辩解。
“老臣一心为了大乾,一心为了大乾啊”
殿外,王德兴几乎不掺一点情绪的声音传了进来:“启禀圣上,贵妃娘娘来了。”
罗向全不敢抬起头来,只是跪在地上,就已汗如雨下,听见连罗贵妃都来了,更是一动都不敢动了。
自看到燕远没死的时候,他就好像预料到了什么一般。他一向圆滑,此时却连个推辞解释之语也想不出来了。
罗贵妃此时已走了进来,她着了正品宫装,甚至还补了一个精致的妆容,瞧着该是雍容华贵,可目光中却是根本掩饰不住的几分疲态。
精致的外表之下,是内里已经变得有些麻木的心,她久在深宫,能坐在贵妃之位上,代掌凤印,自然不笨,又如何猜不到此来养心殿的用意呢?
只是她不愿承认罢了,不愿承认精心的谋划即将面临着崩盘,不愿承认她多年的努力即将付诸东流。
“臣妾见过圣上。”她行了一礼,分明看见了跪在一边的自己父亲与兄长,却硬是掐着掌心不让自己表现出一丝的惊慌与胆怯来。
某种程度来说,乾嘉帝其实甚为欣赏这位贵妃隐忍的能力。只是呼之欲出的真相太过残忍,他甚至没法念在这许多年的情分之上为她开脱。
她们都不是闻月,也许只是短暂地有她的影子,但终究不是她。
“你嫁给朕,有二十多年了吧。”林慎看着罗秋荷,以与方才截然不同的平静语气,说着一句很不适合当下这个场面的话。
罗秋荷轻怔了一下:“光阴荏苒,臣妾韶华不再,圣上却还如当年。”
林慎笑了一下:“你分明是极美的,多年似乎都不曾变过一般。”
“年华易逝,红颜易老,臣妾只是凡夫俗子,也奈何不得,只盼着能多在圣上身边一日,也尽足够了。”
“真的如此吗?”
罗秋荷看着林慎,只觉得面前的帝王开始变得分外陌生,那短短五个字,像是一柄重锤敲在她的心上一般。
她哽咽着,却是倔强地道:“臣妾愚钝,不知圣上何以有此一问”
林慎站了起来,从桌子上抄起那浸了水的卷册扔到罗秋荷的面前。
“朕在王府时,每一个要嫁入王府的人,朕都说过,王妃谁都不能替代,朕也不会真对你们动什么感情,你们若不想委身为妾,朕自可向先帝请命,不误你们大好华年。朕有没有说过?”
罗秋荷垂下眼帘,一滴泪落了下来,砸在地上铺着的绒毯里,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
“圣上说过。”
“那你告诉朕,为什么做出了选择却要出尔反尔,还要害她!”
林慎的声音陡然提高,罗秋荷被震得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整个养心殿内一片安静,只有灯火偶尔发出噼啪的声响。
罗秋荷面前便是那被墨浸染了的册子,灯火映在其上,隐隐有暗纹一样的字迹。
她不用看,都知道那上面写了什么,把这册子放进五行谷,可正是她的好主意啊。
她原是要毁掉的,这样的证据留在世上,对她永远都是威胁,可那时正是五行谷大计将要谋划完成之时,她忽然恶毒地想,假若某日真将那个男人骗入这里,让他看到自己钟爱的女人竟是被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暗算,他会不会后悔,会不会疯狂?
她原是想攻心为上,让那人死之前也不得安宁,可谁知短短数年间计划就几经变动,这东西竟是被燕远几个小辈找出来。
“圣上想责罚臣妾吗?”
“你以为朕不敢吗?”林慎盯着罗秋荷,却觉得心像是被人攥起来似的疼。
他怀疑过闻月的死有其他原因,可那时即位不多年,又正值与胡狄连年交战,他心力交瘁,几番查探没有结果,便信了真是命运使然。
他却没有想过,竟然真的有人敢在宫里,敢在他的眼皮底下给闻月用这样的毒。
慢香萝,虽不致命,却能伪装出风寒之症,隐藏真实的症状,让人变成病重不治而亡。
而这样折磨人的毒,竟是被他亲自封为贵妃的罗秋荷所下!
“臣妾自问一心一意辅佐圣上,先皇后在时,也尽心尽责听凭先皇后的吩咐,臣妾做错了什么呢?便是因为臣妾没能诞下亲生的皇子,便要将所有事情都推到臣妾身上吗?”
“证据就在你脸前,你却还想狡辩!”
“证据?若是一纸不知什么人所写的密信就能成为证据,那臣妾想拿出多少来,就能拿出多少来。”
罗秋荷眼中含泪,却是咬牙坚持着,陈年旧案了,即使圣上再偏向闻月又如何?她已经死了,死了就该安葬在皇陵里,而她罗秋荷是贵妃,是写进玉碟的贵妃,若是没有证据,便是圣上又凭什么置她于死地呢?
“罗贵妃指使太医,给我母后的碗中下了慢香萝,这还不算证据吗?罗氏一心灭口,便是查到慢香萝的王太医也不放过,这难道不是做贼心虚吗?”林悠终于忍不住了。
便是罗秋荷从她小时候便处处为难她,她也只当是因为罗秋荷是母亲,母亲总要更为自己的女儿考量。
可如今证据就在面前,连整个罗家都岌岌可危,罗秋荷竟还要负隅顽抗,甚至到了这个时候,还在篡改着关于她母后的真相。
罗秋荷猛然看向林悠,这么多年了,她终于有一次,不再对自己憎恶的目光有丝毫的隐藏。
她就知道,斩草就应该除根,留了这么一个公主,终究成了“祸害”,害了她女儿不够,还要连罗家一起打入不可翻身之地。
“乐阳公主好大的口气,无凭无据便指摘宫妃,什么慢香萝,那是纪欣用过的,本宫哪里知道?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乐阳公主难道要去皇陵里问问先皇后吗?”
“罗秋荷!”林慎大喝一声,他觉得这个女人疯了,彻底疯了。
罗秋荷双目微红,冷艳精致的妆容与她近乎疯狂的状态诡异地割裂开来。
她分明流了泪,可却是强硬的、不容置疑的:“臣妾难道说得不对吗?难道臣妾身为贵妃,便是光凭一纸来路不明的密信就能定一个滔天大罪吗?”
林悠忽然笑了。
两世了,整整两世,她不愿与罗秋荷有太大的摩擦,一直隐忍谦让,只当是这位贵妃娘娘天性张扬,可如今才看得清楚明白,她不过是因内里的懦弱才要伪装出表面的强势罢了。
前世她不懂,可两世为人,如今她却在听到罗秋荷那些狡辩的话语时突然明白了。
罗贵妃,她从前那可悲的自尊与自负,在遇到母后之后,尽数被消弭殆尽。
定国公嫡女,养尊处优的天之娇女,却在后宫之中败给了一个早已败落的闻家出来的皇后,她怎么可能甘心?
她苦苦的挣扎,不过一个易碎的躯壳罢了,那躯壳内里,是早已崩塌无法重建的自信,光鲜亮丽之下,那贵妃娘娘只怕活得诚惶诚恐,这才在母后故去之后,以最快的速度把持了凤印吧。
“臣妾之罪,不是这区区几句一个死了的太医留下的话就能定下的。罗家之罪,也不是这寥寥数言,就能定下的。臣妾侍奉圣上这么多年,便因这一纸所谓密信定罪,臣妾不甘。”
罗秋荷忽视了父亲和兄长投来的阻拦目光,孤注一掷地进行着一场豪赌。
她就要赌那帝王根本不敢面对自己钟爱一生的女人枉死的真相,她偏要赌那帝王根本不曾放下他自以为是的情深,更不敢接受闻月是因为他才死在定宁宫之中。
他若真的深情,又怎会为了夺嫡而有那么多的妾室,最后变成六宫的宫妃呢?他骗了自己这么多年,罗秋荷偏要赌他根本没胆量继续查下去。
可她忘了,这养心殿中,还有林悠。
即便对母后的记忆早已变得模糊不清,可那血脉里流淌着的亲情,那两世终于找到的真相,让林悠根本不可能留给罗秋荷任何负隅顽抗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