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第九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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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老了, 这是沈绥阔别十八载, 再一次见到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时的第一印象。
曾经的皇帝,在她的印象中是个玉树临风的青年人,那个时候他还不是皇帝, 是帝国最有手腕和胆量的皇子。他的手腕与胆量,使得他最终登临大宝, 君临天下。
但是在沈绥看来,他走过的那条登上皇位的路, 是由无数人的鲜血铺就而成的。成就他帝位的, 更应该是他的冷酷与狠辣。
躬身,弯腰,垂首, 碎步上前, 撩开衣摆叩拜,口呼万岁。她于是听见了那个男人的声音, 不算低沉, 很清亮,很精神,一副歌者的好嗓音。
“沈爱卿,平身。”
沈绥礼数周全地起身,肃手而立, 依旧垂着头。
皇帝又道:“闻名不如见面,这还是朕耳闻‘雪刀明断’之名四个多月后,第一次与卿家见面罢。卿家且抬起头来, 让朕瞧瞧?”
沈绥依言抬起头来,神色平静,不卑不亢。她双目平视前方,打眼一睹皇帝全容之后,就瞬间将目光压低,集中在了皇帝的衣领之上,不与他对视。这一过程很迅捷,皇帝似乎并未察觉她目光的转移。
胡须更浓密了,双鬓多了几丝白发。五官一如既往地大气俊美,微微笑起来时万分迷人,那眼角眉梢的风流是无论年纪多大都不会失去的。只是他总爱笑,那面上的皱纹,却又十分打眼了。高大的身躯,健壮的体格,虽然只是坐在那里,却显得如渊s岳峙,沉稳非凡。
这便是当今大唐帝国的皇帝陛下——开元圣人李隆基。
“名不虚传,是个英俊的后生,呵呵呵……”皇帝呵呵笑道,他说这话时,看着的是立在一旁的张说。
张说点头,应了一声:“后生可畏啊,让人想起年轻的时候。”
皇帝闻言笑着打趣他:“道济,你年轻时可也足够风流啊,我记得,当时长安城平康坊有个娘子,可是为你倾倒,纠缠了许久啊,哈哈哈哈……”
张说被调侃,只得尴尬地笑着,连连摇头。
沈绥冷眼瞧着这一对君臣,暗自腹诽:当年明君贤臣,今日也到了这般不提国事,只谈风流的地步了吗?
此后,皇帝又问了问沈绥这些年破案的经历,特别询问了一下朱元茂案的始末,沈绥都小心谨慎地回答了,整体上表现得相当平庸,看不出有何出色之处。她不知道皇帝对朱元茂案的背景,究竟知道多少。或许他都知道,也或许他并不十分清楚。但无论如何,她都必须格外小心,不能让皇帝看出自己对此案的背景,有任何超出应有范围的认知与好奇。否则,皇帝很有可能会对她起疑。当年的太平公主府灭门血案,她相信与眼前这个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男人,定然脱不开干系。而朱元茂案,又是太平公主案的衍生,整件事的矛头都指向皇帝,沈绥立在他的面前,深感如履薄冰。
终于,话题在张说的引导下步入了正轨:
“陛下,老臣,有一多年的心病,近日终于得解了。”
“哦?是何事,说来听听。”皇帝好奇问道。
“老臣,与子寿交好,结为同族兄弟。他的儿女,与我都亲如骨肉。如今,长子成家立业,自是不用烦心。可他这唯一的女儿三娘子,却始终未曾嫁人,可是愁坏了一家人呐。现如今,三娘终于觅得了佳婿,老臣斗胆,请陛下赐婚,以全佳偶。”
说罢,回首看了一眼沈绥。沈绥忙一个跨步走出来,撩开袍摆跪地,举手齐眉,拜道:
“微臣沈绥,斗胆请求陛下赐婚。臣与三娘子倾心相授,情深难己,愿白首偕老,永不相离。臣,请陛下将三娘子赐婚与臣。”说罢,拜伏在地。
皇帝初时愣了一下,不明白这张沈二人,怎么会跑到自己面前要赐婚来了。但随即他反应过来,八成是因为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女儿,才会逼着这两人跑到自己这里来请求赐婚了。这么一想,顿觉难堪,面上尴尬起来。
但他到底是皇帝,短暂的难堪后,很快收敛情绪。此事,对他,对皇室,都绝无坏处。张若菡红颜祸水,竟然勾引得自己的嫡长女李瑾月为她神魂颠倒,磨镜此等怪癖,是些山野尼道之间的阴私乱秽,私底下玩玩也罢了,她竟闹到了台面之上,实在是给他面上抹黑。如今,有人愿意收了这祸水,李瑾月以后便再也没有借口和理由去寻她了,借此斩断孽情,才是正道。
于是片刻的沉默之后,皇帝起身,走近沈绥身旁,将她扶起,和蔼道:
“佳偶良缘,两情相乐,朕又怎么能不成全呢?沈爱卿,聪慧颖敏,多次替朕分忧,朕自当有所回报。爱卿请婚,朕这便赐婚。”说罢哈哈大笑,喊道:
“高力士,还不立刻备笔拟诏?”
“喏。”立在一侧,身材高大、面庞白净的中年大宦官笑眯眯地应道,转身去准备。
“臣深谢陛下恩德!”沈绥深深弯腰拜道,仿佛脱力了一般。皇帝垂眸看着她,笑着点了点头。可在一旁张说的眼中,皇帝那深沉难测的眼眸里,又漠然间并无沈绥的影像。眼前的这个九五至尊之人,仿佛透过沈绥今日的请婚之事,想起了某些早已故去的人与事。
张说暗自沉吟。
“卿家,切记夫为妻纲,不可太顺着她。妻有女德,室可安宁。牝鸡司晨,惟家之索。修家齐身,不可疏忽啊。”他忽然俯首,凑近沈绥耳畔,低声对她说出了这样一番话,仿佛一个唠唠叨叨的酸腐儒生般,使得沈绥一时之间愣住了。
“道济,恭喜了啊。”不等沈绥反应,皇帝却忽又变脸,笑呵呵地看着张说道。
张说忙拱手,皱纹都笑开了:“多谢陛下成全。”
“哈哈哈哈,今日,朕真的是多喜临门啊!届时喜宴,别忘了分朕一杯喜酒。”
“陛下不嫌,自当敬上。”张说笑道。
一刻钟后,当沈绥手执赐婚谕旨走出偏殿之时,仰头望着漫天倾注的大雨,她有一种大梦恍惚之感。
李白依旧等候于殿外,看到沈绥手执谕旨而出,不由笑着遥遥拱手,以示恭喜。
张说拍了拍沈绥的肩膀道:
“贤┬觯窦≡缟厦盘崆装铡!
沈绥微微有些发白的面庞渐渐恢复了红润,郑重一揖道:
“多谢张公相助。”
张说摆摆手:“那是我侄女,我自当上心。”
老头子还挺傲娇的。
张说、沈绥与李白三人,各执一伞,下了明堂,走入了雨幕之中。积水打湿了靴沿,沈绥却浑然不觉。她此刻心中也不知是个甚么滋味,骨头好似都轻了几分,那自是喜悦无匹的。可心底却又沉甸甸的,仿佛千钧之物压将其上,使她有些喘不上气来。她不知自己是该欢喜还是该忧愁,矛盾万分。
这时,张说忽的开口了,他的声音有些低沉,透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
“阔别三载再见圣人,他却已不是三年前的那个君上了。”
沈绥与李白皆看向他,李白目光中透着疑惑,沈绥却若有所思。
张说苦笑着摇摇头,一时悲慨,望着天际倾盆而下的雨幕,叹咏道:
“东北春风至,飘飘带雨来。拂黄先变柳,点素早惊梅。
树蔼悬书阁,烟含作赋台。河鱼未上冻,江蛰已闻雷。
美人宵梦著,金屏曙不开。无缘一启齿,空酌万年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