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流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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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前世还是今生,我都不常生病,得过最大的病,不过感冒发烧这样的小病而已。
可小病,往往最能致命。
就像前世那场流感一样。
起初,并没有多少人对它在意。
直到它触及人类集体生命。
我这具躯体,虽与前世相差无几,却远不如那时健朗抗菌。来曹府第二日,就吹了半日冷风,还经受了倾瓮的凉水泼头“洗礼”,结局自然不出意料。
我病倒了。
病得十分严重,三日来高烧不退,我恐惧地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
从未体验过人间疾病的困苦,从小就有副铁打的身躯,似乎并不是什么好事。譬如被人养在温室的花儿,好看不中用,一遇风霜,便会蔫了。
开始只是满脸通红,双耳滚烫,有些头晕,朦朦胧胧中,还能看见侍婢在榻旁来回踱步,向户外张望,焦急地等待医官。
后来便是耳鸣、头痛、恶心,喉咙里像是有团烈火,我只能在榻上不停打滚,最后竟动弹不得,意识完全模糊不清了。
人若是死了,还会有美梦可做么?
病中无梦,只是在魂游太虚。
偶尔能听到外界几句时有时无的人声,像是在呼唤着我的名字,却是怎么费力,我也睁不开眼睛。
不知迷糊了多久,突然感觉到,有人捏着凉帕,为我拭去额间密汗。接着手臂便被人抽出,很快又放回被子里,最后,只听见两人小声对话:
“先生,此疾奈何?”
“夫人,情况不妙,……今年风寒,来势汹汹,早在邺中流传。贵女病情,能否转圜,只怕,全赖天命了……”
……
四周突然吵闹起来,有呵斥声,求饶声,有铜盆撞地声,更有妇孺啜泣声。
似乎,有不少人围在我的榻侧。
从未受人如此重视,这样想想,此刻即便死了,也别无遗憾了。
“你们父亲,今早又出门去了,若今日有事,我该如何向他交代啊……”
古代幼童染上风寒早夭,可谓再寻常不过了,何况像三国这样的乱世呢?
难道,我崔缨真的要命丧于此了么?
“阿母何忧?天命之说,愚惑之甚!缨妹妹看似羸弱,心却坚硬,此番小疾,必不能有所加害。”
好像,是曹植的声音?
我分辨不出。
我头痛欲裂,双颊如炙,难受至极。
倏而,一只冰冷的大手覆上额头,我微微抽搐,颤了颤眉。
“缨妹,缨妹——”
这回听得很清。
是曹丕在榻边唤我。
意识若有若无,我听不甚清曹丕其余话语,只觉全身已浑然散架。此刻的我,早无半分力气,连呼吸都觉着困难,根本睁不开,似有千钧重的眼皮,更不论应声了。
气若游丝,说的大概就是这样痛苦而恐怖的状态了吧。
良久过后,我仍然应答不上。
我只有一滴浊泪,自那眼角滑落。
委屈,还是委屈。
复陷不知时间流逝之昏厥深渊。
…………
那场流感,来得迅猛,来得措手不及,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我快不行了,甚至早有丫鬟们备下殓衣与草席。
可我到底没有死透。
我不得不佩服地说一声,老天爷,您待我真够仁慈的。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渐渐恢复了听觉、嗅觉和触觉。
虽然脸还是滚烫,但偶有清风,掠过面庞,像是带来新生。
可四周已寂寥无声。
我听见自己对自己说——
崔缨,醒来吧,醒来吧……
忘掉过去的一切,在曹府重生吧……
你前世不是最爱三国那群可爱可敬的人儿的吗?怎么就不敢大大方方地去接受新世界的挑战了呢?怎么就不敢放开手去干你想干的事去成为你想成为的人了呢!?
怎么,就活不下去了呢?
道理摆在你面前,你不是不懂,你根本就是不想去懂!
因为“懂”的代价对你来说,真的太痛苦!
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你想哭吗?
你肯定想。
可我只想为现在的你而哭!
前世那个不肖女崔缨,她已经抱憾离世了!
你没有心病了!你没有!
将来,也不会再有!
崔缨!起来!起来啊!!
被这几声怒喝惊醒,我猛然睁眼,“蹭”地一下从榻上坐起。
捧着一颗心,喘着粗气,定气凝神之后,方觉遍身冷汗。
烛光幽暗,屋内悄无一人,只听得榻下竹篓里,似有窸窸窣窣的声响。
我害怕得用被子将自己裹起。
却见竹篓被打翻,一团白色球状物,从里头扑腾而出,径直跳上榻沿,又跳到我的脚边。
原来是皎皎。
我虚惊一场,俯身探出手掌去,皎皎竟乖巧地跳将上来。
我将皎皎揣入怀中,爱怜地抚摸起她那缕缕白须,倏而,浊泪打湿了衾被也不知。
我逃脱了为奴为婢的苦难深渊,甚至捱过了最艰难的建安九年。
然而,邺城的冬天又来了。
我大病一场,死里逃生。在我生病这段时间,虽有曹氏母子相继看望,府中却流言不断,蔓延之势比流感还要迅猛。
不必查明,我都知晓是谁落井下石。
“哎——莫要近前,没听人说么,缨姑娘这病,会传人呢!”
“医官不是说只寻常风寒么?”
“时疫未退,谁说得准呢?还是避开些为好,把药放下,咱们出去便是了。”
“可夫人那边,如何交代呢?”
“唉,屋里这位,究竟姓崔还是姓袁,都弄不明呢。到底不是咱府中正经的女公子,生死由命,何必上心?走吧走吧。”
“……”
墙角侍婢低语,只当我昏迷未醒,其实我听得一清二楚。
曹操忙于政务,并不常住府中,曹丕远住别院,对这些流言蜚语从不在意。
越是谨慎,越是不安,越是焦虑,越是小心翼翼,越是被人轻贱看低,越是被人指桑骂槐。流言漫天飞,我稀里糊涂就成了众矢之的,连“曹操在外私生女”这样难听的流言都出来了。
心知越辩越无力,我索性再也不管,只藏匿在榻上,终日闭门不见人,尽量减弱在人前的风头。侍婢们每日端来味极苦的药,都被我悄悄倒掉。于是一场风寒,病情反反复复,被我拖了近一个月才算好全。
我渐渐明白,曹操的宠爱是把双刃剑。
曹操于府中诸子,可谓厚此薄彼。他往往任性纵情,凭个人喜好,厚加恩赏,以示对子女的宠爱。可他本是个喜怒无常之人,今日恩隆,明日便可能冷酷无情。
他不但宠爱无度,不加节制,从未真正替子女考虑,而且将自定的标准强加给子女,一切终归于算计。之前对曹银是这样,现在对我和曹冲也是这样,以后对待曹植更是这样——表面溺爱,该利用的子女还会利用,子女,仍旧只是他大业的棋子。
“泯然于众人”,是我如今自保的唯一笨办法。
为了达成目的,我前后多次以病为由,不参与家宴,成日就坐在阁中发呆,加之刻意沉默寡言,渐渐地,府中除了曹丕曹植,似乎都对我冷淡了起来,连下人也唯恐避之不及。自然而然,关于我的流言也渐渐隐匿。
曹府家规甚严,府中诸子皆不得随意外出。到了深冬,天气严寒,我更是不愿迈出房门一步,于是成日里只是闲散在房内,看书写字睡觉,百无聊赖、颓靡无为。
我终坠郁郁寡欢之深渊而无法自拔,倒不是因为冬日风雪太过伤人心,只是我从来没有被救赎,也根本释怀不了前世那群人和那个支零破碎的青春。
前世少年时代就埋下的三国情种,因敬慕郭嘉,曾在初中开出一树红梅来,其暗香,弥漫了我整个青春。后来在大学,又因迷恋曹植,尘封多年的种子再次生根发芽,长出一丛幽兰,铺洒了三年芬芳。
我曾在梦中幻想过无数次,穿越时空与他们相见,为何如今梦想成真了,却偏偏只能困囿在这曹府之中,承受着命运诅咒,不能和曹植正常交往呢?
还有,我真的很想见一见,那个郭姓的谋士。
我和他之间,也曾有过一段往事。
“鬼才!天妒!”耳边恍若又响起杨夙当年的谈笑声。
我顿时泪流满面,还掩起袖子生怕被人看见。
那是我第一次听说这两个名号。
那时,杨夙还是我的同学。
每当聊起郭奉孝和荀令君时,他笑得都特别灿烂——一转眼,竟已过去很多年了。
当年是在杨夙的引导下,我才能抱着好奇之心,敲开了三国史的大门。没有杨夙,我也不会一发不可收拾地喜欢上远在千年前的历史人物。
当初南皮一战与郭嘉擦肩而过,以为回到邺城便有见面的时机,哪知这一等,便是遥遥无期。
曹操也曾叹惜,从前那个好言善辞的女童去哪了?我如何成了这般病恹恹的模样?找过几次医官后,依旧是形容枯槁、面色发黄,我又痴而不语,不思学业,于是曹操终于失望,不再理会我而忙于政事了。
刻意疏远冷漠曹植,亦与他产生了不小的矛盾。
“自恃下笔成章,四哥以为,如此便很了得么?”
某日回廊偶遇,曹植主动与我闲谈文学,劝我多读诗书,我却很不客气地说道。
“那不知缨妹妹,是否只是会卖弄几句黄口稚子都会诵读的先秦诗呢?”曹植意味深长地发问。
“你在质疑我的学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