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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云梦大泽

作品:《 宋武屠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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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初,你说你是蛮族,却为何在京口投军?”

黎初叹道:

“去年,我因荆州战乱,被掳掠到了会稽郡,叫人卖进大户家里做了个农奴。还没锄几下土呢,朝廷在会稽郡里下了一纸政令,说什么“免奴为客”,强令那些大户解除家中奴仆们的奴籍……”

刘裕新婚,寿丘山、北府军,两点一线,因此耳朵里时政听的少。刘裕闻言不解道:

“免了奴籍不是好事吗?你又何故长叹?”

“大晋的天底下,向来没听说过一点儿跟百姓沾包的便宜事。这奴籍是免了,我们被改入‘乐属’;这乐属说是佃客的意思,我们从会稽郡被征发到京城,又从京城被押送到广陵、京口一带的北府军里当兵——我们实则是由豪强的农奴变成了朝廷的奴兵。

会稽郡里要是没有谢琰将军的五万甲士压着,早就翻天了!

豪强们无端被抢走这老些的牛马,自然不甘;我们为奴为婢,尚且也还能有条残命留存。操练才几天,突然把我们推上沙场,我们却成了他北府拿来垫脚的敢死大队——这两艘船里,除了你刘将军,有一个算一个,个个都是这样来军里的。当日将军在岸上点兵,弟兄们寻思,与其被北府大军驱赶着先登赴死,死的如同蓬蒿般不值;不如随将军离军远行,或可求生,甚至能立些功名翻身……”

“家中还有什么人吗?”

“只有我黎初一条烂命挂单。”

刘裕朝向船舱,正色道:

“我一定带着弟兄们,全须全尾,沿江杀一个大圈,平安回来。”

少年低声道:

“将军自从离军以来,一路向西南步行,到洞庭湖边,才买了船渡湖北上——可是要走沧浪水?”

“低声!”

刘裕一把扣住少年手腕:

“妄论军机大事者,死!”

话说桓玄领着西军反了大晋,虎踞荆州:西军顺长江而东进,攻克江陵,刚收了武昌重镇;桓玄以逸待劳,将八万西军精锐蹲守在长江中游,日夜等待迎击北府。

当日刘裕中舟献计,上中二策都被北府主将刘牢之否了;只剩下这条下策。

这下策,源出广陵的老头儿。广陵茶舍里,老头儿传艺与刘裕,讲不完六韬三略,说不尽天文地理。刘裕记得,老头儿提到过一位本朝的堪舆大师、郭璞所撰写的《水经》:

《水经》记载,东晋永和元年,长江改道,水道向南迀移一百二十里;

江水从荆襄之地荒无人烟的崇山峻岭中,分出来了一条支流;这支流一路奔涌南下,直到汇入云梦大泽之中。

这条支流,被郭璞命名为:“沧浪”。

刘裕打定主意,百里迂回,轻兵西渡洞庭湖,过武陵郡,北上沧浪水,穿插敌后襄阳城。西军精锐尽赴武昌,刘裕认定,襄阳正是一座空城。

兵分两路,刘寄奴约定刘牢之,以鹰隼为信,遣猛将,率五百披甲骑兵,绕邾城,过江汉平原,走陆路,两日一夜即可奔袭襄阳。

待混进城中的刘寄奴赚开城门,里应外合,一举戳爆桓玄后庭;北府大军及时登陆,自邾城、华容县展开优势兵力,陈兵江汉平原,变被动为主动,南北夹击桓玄西军,这是中心开花的好法子。

围魏救赵,一战可以成功。

刘裕在赌。

赌他能找到这条《水经》里罕为人知的沧浪水,赌他桓玄荆州空虚;赌那摩云白隼一飞,骑兵如意而至;赌那西军、北府对峙江陵,战局暂时不生异变。

刘裕从前是个赌狗。

从前他被人看不起,赌输吏袍,一条单衣挺过寒冬,嘴硬心狠。

现在他仍是一条赌狗,且是一条愈加混蛋、赌红双眼的赌狗。

家中新妇大着肚子等他,有家有业的,他谈笑间把自己性命赌上牌桌——桌上的筹码,还有这三十多个同样苦命的丘八,黎初之外,舱中这些大兵的家里,未必也没人在等待。

他太想赢了,因为他贱。因为贱民的潦草一生里,鲜有登上赌桌的机会:久赌必输,但不赌就不会赢。

含着金匙出生的权贵眼中,这是一句屁话,也是一句废话。

可怜风雪画千山,他妈的,试问功名但几行?

却说那黎初吃痛,慌忙压低了声音,急道:

“刘将军,我祖居洞庭,船再走上一会儿,马上就到武陵郡的水面了……我正是武陵郡里的五溪蛮族,这地方水道纵横,水网交错,百千条水路,一一刻在我脑子里——正要追随将军北上建功!小人投军不久,不明军纪,小人万死!”

刘寄奴脸色舒缓,慢慢松开黎初手腕:

“上下同欲者,胜。我们从前都是受摆布的人,可投了军后,管你官职大小,刀剑之下,众生平等;司马元显虽然想一出是一出,这朝令夕改的‘免奴为客’,于弟兄们,未必不是翻身的机会。”

“啊!!!!!!”

两舟的舱中,都有惊叫传来。

刘裕扶稳船栏,明月之下,无边山雪之中,忽见两岸百尺高岩的岩穴里,凌空而立,密密麻麻地排着数千口木棺!

黎初道:

“将军勿忧,不是什么奇事——此地是我三苗、九黎的蛮人聚居之地,我蛮族自古有悬棺的风俗,看见这两岸高山上的悬棺,正是到武陵郡了。蛮有百蛮,我便是武陵郡内的五溪蛮族;除了五溪蛮,还有澧水蛮、沅江蛮、黔安蛮、莫徭蛮。蛮人惯于水战,蛮风彪悍;自从陶公当政,族人渐渐开化,从刀耕火种到铁犁牛耕,其实与汉人无异。陶公之后,历任郡守却常常以加倍的赋税和徭役来压制蛮族,武陵蛮人因此叛乱不止,此地五十年来不得太平。将军见官发财,只是武陵说道太多,不宜在郡里停船,我们最好加劲摇上一夜桨橹,抓紧离开这里为好。”

两船将士错愕之间,水面结起连天的雾网;起雾不该有风,山林中却有风声呜咽如鬼。月黑水阔,咫尺不辨,湖水似是烧开了,片刻间波涛怒作,水爆船惊。

“将军,走哪边?”

“你他娘,你不是号称脑花里刻着你家乡的万千条水路?!”刘裕苦笑道:

“八卦看生门,生门居艮位。摇桨,走东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