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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胜一生南征北战，是个粗中带细的老将，此时满心都是疑问：“小贤，你不是刚从牵牛镇过来吗，怎么会对这一带如此熟悉？”

张小贤道：“小姐受了伤，我早上采药时经过这里，所以说教训这些官兵的时候我就想到这里了。”

冯胜一回味，不禁发自内心赞道：“只是路过，就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了如之掌，不简单！”

张小贤不以为许：“可惜从此以后这一带再没有猎物可打，更没有柴可砍了，无论活的死的都被一把火给烧了。”

冯胜对他是越看越喜爱，搂着他像是安慰晚辈：“区区小事不要担心，我回京之后就上书皇上免了这一带的赋税。”

张小贤笑道：“将军现在身在京师，一觉睡醒就忽然想起了这么个地方，于是又做了这么一件鸡毛蒜皮的事，皇上不奇怪那才奇怪呢。”

冯胜像个得意忘形的孩子，狠拍脑门：“呀，你不说我都忘了，我是偷偷溜出来的，你这个张小贤真是让人扫兴，怎么在这种时候扫兴？”

连莲嫣然。

张小贤又提醒道：“这场大火映红了半边天，附近的卫队已经被惊动了，将军，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烦，我们该走了。”

冯胜忙不迭地点头。

火势已经蔓延到了岸边，河中的官兵是下冷上热苦不堪言，烟雾也越来越浓，众人便不再刁难，一起上马谈笑而去。

已然黄昏，晚霞如血，北风吹冷，羊肠古道荒草连绵，枯叶悲鸣。再回首，人世间枯荣都似梦。

冯胜有一点感伤：“小贤，你有什么打算？”

张小贤头也不抬：“我送将军。”

方成提醒：“将军，这不是回京师的路。”

冯胜叹道：“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我真的老了，我想绕道去青州看看故人，我还想到定远看看乡邻，然后再回京，最近我的感慨越来越多了。”

他是最后一次走动了，他已经被皇上化地为牢。

张小贤不觉转头看他，却见他两鬓如雪，神色怆然，一副年老途穷的悲壮，不觉跟着感伤起来。

自古美人叹迟暮，不许英雄见白头。他不但老了，而且心也死了。

这一别只怕再无重逢之日。

众人再无兴致谈笑，低头默默赶路，走了十余里，有一条大河挡住了去路，河边上有座荒废的草庐，想是路人歇脚用的，冯胜停步吩咐家将去附近集镇买些酒肉，到附近捡些柴火，今晚在草庐里落脚。

苏飞为难道：“将军，天寒地冻的，我们还是到附近找个客栈吧。”

方成跟着劝。

冯胜生气道：“你们的将军真的老到没用了吗？当年和元军打仗可是每天都睡在雪地里，连一口热饭都吃不上，现在还有这草庐遮风挡雨呢。”

方成又劝：“将军……”

冯胜不耐烦地摆手：“去吧，我们这一次是偷偷离京的，就不要节外生枝了，我瞧这草庐就挺好的。”

两名家将深知他的脾气，闷闷不乐地走了。

张小贤扶冯胜下马进屋，却见屋内蛛网张结，空无一物，冯胜便席地而坐，依然一副踌躇满怀。

张小贤道：“将军似乎有心思？”

冯胜微微叹了一口气，感触道：“每个男儿的心中都有个英雄的梦想，而英雄自当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名扬天下，却很少有人想过一将功成万骨枯，立过多少战功，便堆起过多高的白骨，便造成多少孤儿寡妇，我也走在这乡间郊外才有这么多感触啊。”

人是年老多情。

张小贤安慰道：“将军应该反过来想，如果没有将军，没有那些名扬天下的英雄，也就不会有大一统大居正，就不会有大明王朝，那现在还是兵荒马乱民不聊生，那汉人还是四等贱民，那又何来眼前的这份宁静闲远？”

冯胜怆然一笑：“记得当年北征的时候，是十月，漫天风雪，有一次我军与元兵交战了二十多天也没有突破封锁，当时是人困马乏，双方的尸体混在一起堆积如山，最终无奈之下只得退兵修整，谁知元兵趁机把附近的一个村子给血洗了，当我们再打回去，整个村子的人全死了，男人被开膛剖腹，女人被凌辱杀害，整个村子只剩下一个女婴，还在襁褓，嗷嗷大哭，唉，真的不想再打仗了。”

张小贤是个孤儿，从未拥有过，更不知道什么叫失去，对于这种情怀感触并不深，接道：“将军，兵由民生，当时将军退兵是无奈，元兵屠村也是无奈。”

相比较女孩的心思总是细腻的。连莲接道：“后来将军把那个女婴带回去了？”

冯胜点头。

张小贤也若有所悟：“将军是放心不下这个养女吗？”

冯胜神色徐徐黯了下来：“我有官爵在身，将来如果有所不测不知道会牵连多大，冯家的人自然有自己的担当，但是她只是一个外人，一个普通人，我不想她也被牵连进去，我想找个普通人托付，让她过普通人的生活。”

大多开国功臣都被整族诛杀，他又没有患上老年痴呆，又岂会不知道自己的宿命？他感觉张小贤心地不坏，而且机灵过人，他想把养女托付给张小贤。

张小贤也明白他意思了，为难道：“可惜我现在也不是个普通人，而且还要去做一些不普通的事，这不是想做英雄，我只是不会认怂，估计以后想杀我的人会越来越多，而且什么样的都有，所以……”

冯胜又担心他了，踌躇道：“即使叱咤风云的蓝玉当年也没有逃过锦衣卫的毒手，既然朝廷已经盯上了你，想脱身恐怕不易，要不…你随我回京避一避，报仇之事日后再图，我虽然被收了将令，但毕竟还有个虚衔，在京里多少还有些势力，应该可以保证你的安全。”

张小贤见他满脸关切，心里一阵温暖，当下微微抬起头歪着嘴笑：“将军多虑了，张小贤不是蓝玉，张小贤无官无爵，可没有那么多顾忌和牵绊，可不在意那些所谓的纲常与教化，你应该这样想，他们得罪了张小贤，张小贤到现在都没有去找他们的麻烦，他们祖上该是积了多少阴德啊。”

冯胜不觉看向他，他微微翘起的下巴，微微带着点不屑，微微带着点骄傲，让人所联想到的却不是轻浮，不是无知，那是什么？

张小贤见他看着自己，感觉自己牛吹大了，而且吓到他了，当下又改口安慰他：“将军吉人自有天相，还是早点回京吧，如果让有心人发现你离京只怕又要生出事端，傅家的事就交给我了，等我忙完了去京城看望你如何？”

冯胜闻言苦笑：“叫你去京城实是担心你，可仔细想想，你说的没有错，即使有一天你把天捅了个窟窿，全天下都要杀你，那也要抓住你才行，可是我呢？你不要安慰我了，你会算命，我此番回京是吉是凶你最清楚了！”

张小贤语结。

难道要劝他不要回京？劝一个名扬天下的将军垂暮之年落草为寇？那置冯家于何地？置英雄于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