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我们竟又相距这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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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后,我切断了与他的所有联系。他曾委婉地提出想要保持朋友关系。据说有人可以把前夫当成朋友,但我做不到。保持联系会让我不断地想起离婚前的混乱,我恼他、怨他、恨他。这种痛苦很没意义,不是吗?烦心事本来就不少,还要被过去的事过去的人折磨,岂不荒唐?我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时总是提醒自己:周密已经是过去时,我未来的生活里再也不会有他,那些跟他有关的痛苦已经过去了,不应该影响我现在的生活,更不会影响我今后的生活。恨一个人是跟自己过不去,让自己难受,你恨的那个人却一点不受影响。所以,不要恨、不要想,要忘记他,要忘记跟他有关的一切。也许时间是一剂良药,也许强制性遗忘起了作用,也许不恨是因为不在意,离婚的痛苦逐渐淡去,我现在似乎真的不再想他、也不再恨他了。
他怎么会知道我的电邮地址?转念一想,在这个信息社会里,想找一个人总是不难,何况系里的网站上列出了所有博士生的名字、入学年份、办公室电话和电邮地址。我在美国的正式名字是 Ying Lin,没有起过英文名。
当年我大老远跑到美国来就是为了躲开他,永远不再见他,把他从我的生活里彻底清除出去,把他从我的记忆中完全抹掉。而今,我们竟又相距这么近?他以前没有出国打算的,怎么也来了?还读了MBA?在哪个学校读的?现在做什么?在哪个公司?为什么要来K城?总不会跟我有关系吧?我呆呆地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子,最后想到,不管他怎样、在哪里,都跟我无关,我不想再跟他扯上一丝瓜葛。
我把他的信删除,关掉邮箱。
我开始硬着头皮给讨债公司写信。那天给拖车行打完电话后,我没再碰那份账单。我把它压到抽屉的最底层,尽量不去开那个抽屉。我知道我不该逃避这个难题,但却实在没有力气去应对它。拖车行最后把账单转给了讨债公司。我不能再拖着不管了。我打算给讨债公司写信,讲述我的困境,请求他们把债款降低到我有能力支付的数额。写了几行后,一个念头猛然蹦了出来:妈妈去世的消息应该告诉周密。
她曾跟我们同住过几个月。晚上她会洗好水果端给他,也会悉心做一些他喜欢吃的饭菜。他对妈妈也算不错,温和有礼,笑脸相对,陪她玩牌,陪她去郊游。其实我知道,他们俩都不喜欢对方。在妈妈眼里,比起她那些优秀的学生,他实在配不上她的宝贝女儿。她没有明说过,但从她的眼神和态度中我能察觉到她的失望。我一向心思敏感,尤其对她。自我上大学起,除了不断地提醒我与男孩子交往时不要“过杠”外,她从不对我指指点点,更不会对我的决定提出任何反对意见,最多在我的要求下委婉地给出一些建议。尽管我是这个世界上她最爱、最在意的人,但她完完全全把我当作一个成年人去尊重。即便我嫁给一个她不满意的人,她也没有说过什么。对此我感激不尽,也更加敬爱她。周密从开始时就觉察到妈妈不喜欢他,他对妈妈溺爱女儿的做法颇有微词,他认为我的许多毛病,诸如不求上进、不会做家务、乱扔东西、胡搅蛮缠不讲理,都是妈妈给惯的。尽管如此,在我们三人共同相处期间,他俩都把对彼此的不满掩藏起来,维持了一段表面和睦的家庭关系。
大家毕竟在一起生活过那么长时间,而且都尽力做过让对方开心的事。我点开垃圾箱,给他回复了一行字:
“我想我应该告诉你一个月前我妈病逝了。”
我觉得这么做就是例行公事,没有动机,也不期待结果。我只是把该做的做了,仅此而已。
我继续给讨债公司写信。把困境讲完后,开始斟酌该用什么样的措辞来恳求他们降低债款额。这样的事以前没干过,既不知道该怎么说,又觉得有损自尊,而且用英语写东西总是像隔靴挠痒,没法恰如其分地表达清楚我的意思。正在苦思冥想时,费尔德在机房门口喊:“林樱,你的电话,打到办公室的。”
刚开学时,同学们按照习惯不叫姓只叫我的名—Ying。我觉得别扭。我不喜欢跟人走得太近,单字的称呼显得暧昧。当然我明白这只是我的怪想法,美国人中单音的名字很常见,Joe, Kay, Jay, Guy……可我觉得只有最亲密的人之间才会叫单字。我不厌其烦地要求老师和同学们叫我“Lin Ying”,或者叫我“Lin”。不知他们是否觉得我莫名其妙,但嘻嘻哈哈间大家还是顺从了我的愿望。
谁会给我打电话呢?我没有给过任何人办公室电话号码。只有系办的人偶尔打电话来找我,可现在是周末,她们不上班。两年前上微经课时同学们经常打电话来讨论作业。自从过了鬼门关后,大家各忙各的,再没人打电话了,有事都是写邮件或直接来敲门。会是谁呢?我关掉电脑上的文件,退出账户,走出机房。费尔德神秘兮兮地压低嗓音说:“是个男的。”
回到办公室,拿起电话,竟然是周密。我一下子愣住。直到他再次叫我的名字,我才回过神来。费尔德拿起书包,对我摆摆手,眨眨眼睛,意味深长地笑笑,离开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