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上天无路 入地有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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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言听了,又是半晌不作声。
过了许久。
才轻叹了一口气,答道:“已经是迟了。捕缉之事,理归刑部,问谳断案之事责,在大理寺。
严世蕃所犯罪行,理该交三法司处理,只是宫廷之内还有锦衣卫、东厂,宫城之外还有都察院,
空口无凭,现在我再想去追究,又能有何办法?”
夏言欲言又止,王忬瞅了他一眼,苦笑道:“我知道首辅想要说什么,刑部、大理寺现在都已不在首辅的掌控之内,
御马太监总管周忠也与首辅疏远,我这个都察院御史也靠不住啊,但大人可有想过,仇鸾是怎么入朝当上这个副都御史的?
前任副都御史,因属大人提携,平日行事乖张,胆大妄为还目中无人,
就连入京赶考的举人也敢私下缉捕的命令,最终才导致了人走茶凉的结果。
这何尝不是......”
“这不是老夫的本意。”
“如今已经酿成大错,功过是非还有何意义?”王忬和夏言谈不上什么师生门徒、朋友同事,不外乎简单的上下级关系,但却能做到说话不存芥蒂。
夏言也意识到自己在这件事情上处理的有些窝囊,如今被王忬说到痛处,脸色不禁难堪起来,不由得咕哝一声:
“民应老弟,你是知道的,老夫素来不喜欢招收门客,提掖用人也是据才起用,至于上任之后,他们的心性变化,老夫如何管得了?”
王忬点了点头,答道:“首辅秉性王某自然了解,只是这种辩解已经毫无意义,依在下看来,首辅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处理好与严嵩的关系。”
“已经是迟了,皇上已经深信严嵩奸言......”
夏言一拍案桌,正欲就此话题议论下去,忽然听得外头有人尖着嗓子喊了一句:“皇上圣旨到——”
话音未落,早有一位牙牌太监走进夏言的府邸,王忬赶紧走进偏厅中躲避,夏言跪下接旨。
牙牌太监抖开一卷小巧的黄绫横轴,一字一板的念道:
中旨:从即日起,解除夏言内阁首辅职务,降为礼部尚书,着次辅严嵩暂且接任,并继续主理内阁事务。钦此。
乍一听到这道中旨,夏言仿佛感到脑袋都要炸开。
按照成宪,皇帝的诏令都应经过内阁拟票。所谓:不经凤阁鸾台,何名为诏。这都是大臣们耳熟能详的史实。
除了内阁之外,通政司和六部,对于皇帝的诏令,也都有随时复奏封驳之权。
这本就是大明开国皇帝的朱元璋钦定的章程,但是经历了几个皇帝之后,政事日见糜烂。
对于皇权的监察,并不能认真履行。
有时候碰到棘手的事,皇上不想让内阁掣肘,便直接下达手谕到内阁,这种手谕习惯上被称为中旨。
看重权力与责任的夏言,对绕过内阁的中旨一向不满。
怎奈皇上一向圣心独断、杀伐果断,还责罚毫不留情,怎么也没有想到,这种中旨有朝一日,竟是针对自己的,中旨都已经下来了,还有什么是皇上做不出来的.......
越想心中愤怒便渐渐转为了害怕,跪在地上的夏言,竟忘了去接那道圣旨。
“夏言接旨——”
牙牌太监又尖着嗓子喊了一声,夏言这才不情不愿的伸手接过那个黄绫横轴。
按照惯例,他应该答复“臣遵旨”,但他没有说这三个字,而是起身走到太师椅上坐下来,把黄绫横轴随手搁在桌案上。
牙牌太监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不由得问了一句:“夏老先生,你看奴才如何回去缴旨?”
夏言抬眼看到牙牌太监的满眼讪笑中,藏里那种“骑着驴子不怕老虎”的神气,满腔怒火再也压制不住,狠狠的把桌子一拍,厉声喝道:
“哼!老夫就是不当这首辅了,也还是礼部尚书,真以为你们勾结严嵩败坏朝纲的事情没有人知道,嗯?老夫迟早也要将你们赶走。”
牙牌太监出宫传旨,颐指气使惯了,哪里见过这等架势。
瞧着夏言乌头黑脸暴跳如雷黑煞星一般,也不敢理论,如一只受惊的兔子,逃出夏府。
王忬在偏厅中,把主厅中发生的事情看得清清楚楚。事到如今,还要逞这种口舌之利,凭直觉,他感到夏言已经无路可走了。
待得牙牌太监走远,王忬从偏厅走了出来,夏言余怒未消,问他:“方才的事情你都听到了?”
“都听见了。”王忬小声回答。
夏言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叹了一口气,说道:“老夫已经六十有七了,游宦三十余年,历经正德、嘉靖两朝,见过了多少朝廷政变,胜残去杀的人事代谢,早已看腻了。”
“大人,”看着夏言方才还要逞口舌之利,现在又如此感慨,心神几乎失守,愣怔了许久,王忬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说话,“严嵩和与他勾结的那些宦官,就好比是一条狗,但这条狗的主人,是皇上。
俗话说的好,打狗也得看看主人,若不是碍着皇上,他严嵩也断不敢如此威风。大人既然错过了先前那最好的机会,如今就剩下最后一种办法了。”
“什么办法?”
“元辅若是真能看得开,方才又为何还要言语顶撞宦官空惹仇恨?你若无心再进,退居六部,将来严嵩登首辅之位,元辅怕也不会有好日子过,今后,古人明哲保身之训,元辅还应记取。就是你这一去,恐怕朝野便再无宁日了啊!”
夏言当时没说什么,但事后细想,觉得王忬的话很有道理。
在这次受到起复的这些年中,他已经彻底看清楚了,皇上对他的宠信已经逝去,那便不可能再次恢复。
与其继续任这个礼部尚书,日后饱受严嵩眼色、算计,落得过上天无路,入地有门的下场,还不如趁现在明哲保身,致仕归家,还能够保得住多年宦海积攒下来的名气。
这个念想一出,夏言自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又联想到严嵩当首辅那些年的作为。
若再次让他登上首辅之位,怕是天下官员与他的关系仍是顺者昌,逆者亡,卖身投靠者飞黄腾达;谁敢对他言一个“不”字儿,轻则贬斥到瘴疫之地,重则杖刑弃市。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夏言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若是再让严嵩登上首辅之位,这些事情免不了再次发生,与其就这么窝囊致仕归家,还不如趁他立足未稳,参他一本,好让那些不让他好过的人,今后也没好日子过。
思来想去,夏言还是决定,给皇上写一封奏疏。他吩咐仆人磨墨抻纸,自己则在书房中,负手踱步,考虑文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