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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县城晃荡了大半天，逛了商场，吃了中饭，终是无趣。

小地方摩托车多，道路狭窄，除了新开的商场，处处灰朦朦，混迹那些面无表情或疾或缓行走的冷漠面孔里，之荔感觉很压抑。她想尽快离开这个城市。

回到车站，取了行李，按洪姜源的指示在莲花嫂子粉面店等着。

老板娘莲花嫂子对之荔的到来并不奇怪，简单招呼几句，帮忙把行李搬进里间，指了指里间靠墙的一把躺椅，意思是，要是不嫌弃就去躺躺。之荔也确实累了，倒在凉椅上眯眼就睡着了。醒来，身上多了条毛毯，天已经黑了。

“你醒了？过来吃点东西吧。”莲花嫂听到动静探头进来，依旧面无表情。

已经晚上8点，离与洪姜源约定的时间只剩下1个钟头不到了。

之荔有些紧张了。

店里没客人，莲花嫂做了两个家常菜。

之荔自己给自己盛了碗米饭，坐下，四处张望，问：“您的家人都不在这吃吗？”

莲花嫂面无表情，扒了几口饭，冷冷说：“我家就我一口人。”

之荔大觉失态，立即禁了声，埋头吃饭。

莲花嫂的厨艺很好，简单的大白菜和茄子味道居然比海新市五星级饭店的还好吃。

“回去之后，不要跟任何人说起这里的事。要你妹妹好好做人，听父母的话，找个好人家嫁了，安分守己过日子。”两人相对着吃了大半碗饭，莲花嫂子话多了点，“你也安生点，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到处乱跑不是好事，这社会不像你想得太平。你这孩子，太容易相信人，我要是在你的饭菜里下点药，要是沈先生有半点坏心眼，你现在都不知道会困在那个铁笼子里哭。”说着，眼圈也红了，声音也哽咽了，“女人啊，总要比男人苦……要自己保护好自己啊。”

隔着咫尺距离，之荔能触摸到莲花嫂深不可测的悲凉。

这是个有故事的女人，如果深入挖掘，将是个很有诱惑力的新闻题材。所有深不可测的悲哀背后，都有着非同寻人的经历，或家破人亡，或颠沛流离，都饱受背叛与生离死别之苦。

记者天生好在采访对象的伤口上撒盐，将撕开伤痛的过程展示给人们看，再流着泪呼吁人间不要有这些伤痛。

但，这就是正义吗？这就是扶弱锄强吗？之荔并不这样认为。

这个时候，她把自己的职业本能隐藏起来了。她想以寻常人的心理，与莲花说说话，听听她来自内心最深处的声音与伤痛。

“您吃过很多苦？”她小心地问。

莲花苦笑，眼睛是暗红湿润的，眼眶里却没有泪水。

这种笑脸让人看了心里难受。

只见她扒了几下饭粒，重重地叹了口气，放下筷子，搓着双手，开了口：“我有个女儿，十二岁上跟她爸爸从这里坐车去省城看病……那以后我就再没见过她。那天，天刚朦朦亮，我给她梳了马尾，绑了朵她最喜欢的碎布花，她吃着油条，高高兴兴地跟着她爸上了车，还在车门口跟我说，妈妈，别担心，我会照顾好爸爸……”

50岁的女人，说起这些，眼睛红红的，却掉不出一滴泪来。

“她爸手术回来，说是病好了……我女儿却再也没有回来过……我在这里守着，总想着，也许哪一天，她就出现在哪个车门口，大声喊着妈妈——”

之荔伸出手，轻轻盖在她的手背上。

她抬头，用力抿抿嘴唇，低下头继续说：“这一守，就是20年。我也不知道，还能等多久……”

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谁也不要说话。

之荔很想告诉她，自己是个记者，也许能帮忙。但是，她什么都没说，期望太大，失望也大，这位老妈妈的期待，不是每个人都承受得起。

“那你老公有没有说孩子是怎么丢的？”之荔问。

莲花的手猛地颤抖，迅速抽了回去，神色慌张，看向灶台道：“他回家后没几天就死了。”

之荔不再说话。

莲花起身收拾碗筷。

“那位沈先生，您说他不是什么好人，又说他没半点坏心眼，是什么意思？”之荔看了手表，已经7：53，离说好的8点只有几分钟时间了。

“他每次过来，都要在我这吃粉。别的，我不清楚。”莲花拒绝交谈。

之荔起身帮忙洗碗筷，也被拒绝了。

8点整，莲花粉面店门口来了两个青年男子，神色匆匆地扔了个脏兮兮的大麻袋在地面便走了。

之荔追过去，年轻人已无踪影。

莲花嫂子利落地解开麻袋，里面是一个晕死过去、赤身裸体、遍体鳞伤的女孩。

之荔定睛一看，果然是林娟娟。

两人合力将麻袋抬进里间。莲花嫂给林娟娟仔细清洗了，给她穿上干净的衣服。之荔一旁看着，感觉莲花像母亲一样温柔。

“你能遇上沈先生，算是走了大运。不管这女孩跟你什么关系，能回家都是祖上积了德。回去之后，让她安分守己地过日子，这么年轻，什么都来得及。”莲花把娟娟放在躺椅上，拨弄着她的头发，自言自语：“回去之后，把这小黄毛染黑了，女孩子，还是黑头发好看……多漂亮的女孩子，造孽啊……”

之荔知道莲花在想女儿，但她心思不在这里，她急着要知道下一步，三更半夜的，留在莲花这里不是个办法，得尽快离开。可是洪姜源对此并无交待，但看情形，莲花似乎早有打算。

她来不及等莲花吩咐，主动开了腔：“莲花嫂子，您看我该怎么把她弄走？”

莲花直愣愣地盯着林娟娟的脸蛋，手指在她的头发上转圈，悠悠道：“别急，陪陪我……一会，就一会。”

之荔纵有千般着急，也只能由着她。

10点半，一道刺眼的光芒射进屋子里，之荔起身走近去，一辆白色五菱牌面包车停在门口。

从驾驶室下来一位五十来岁的精瘦汉子，瞄了眼之荔，鼻子里“哼”了一声，径直走里间叫了声“莲花嫂子”，莲花只轻轻道了句“来了”。

汉子扛了林娟娟扔车上，回头冲之荔面无表情说了句“快点”，便坐进了驾驶座。

之荔回过神，已见莲花嫂子拎了她的行李送上车厢。

之荔急忙过去接行李，莲花把东西摆好，回头对着之荔郑重且凄婉地说：“你是大城市的人，见过世面，有文化。我女儿叫吴丽丽，我叫曾莲花，我帮了你，你也要帮我一个忙，”将手心里拽紧的一张纸塞进之荔手里，她那干涸的布满血丝的眼眼里终于掉下泪来，“这是她12岁那年照的，从小学毕业证上抠下来的，我复印了很多……要是她还活着……”

之荔展开纸片，照片里一个扎着马尾穿着校服的小女生，黑白的。

那一刻，她差点握住莲花的手，告诉她自己的记者身份。找人，对一个记者来说，可能比普通人便利得多。但她忍住了。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对于一个等待了20年的母亲来说，她再经受不起突如其来的希望和措不及防的失望。

之荔拍了拍她的肩膀，“您放心，我会尽力的。”最后，她说。

面包车出了城，很快上了国道。

司机半句话不说，林娟娟昏睡不醒，之荔在副驾驶座上正襟危坐，强打起精神。

大概过了2个多小时的车程，之荔拉忍不住发问了：“师傅，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别怕。出了城就安全了。”司机专注于前面的道路。

之荔不再说话，既然是莲花嫂子安排的，应该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