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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回 无意趣吴用挂槐枝 赌生死武松缢花荣

作品:《 水浒七星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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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曰

蓼儿洼畔,最无奈,诛心诉辩。

水泊事,曲终人散,往昔必有评判。

少年郞,神臂无双,施放狡客无良箭。

义字惑心胸,是非不计,直教世人慨叹。

萌祖恩,知军寨,凭勇略,志应高远。

一门清白客,贤妻娇妹,旬日珠泪肝肠断。

忿俗生乱,入草莽行列,张弓累伤豪杰汉。

休提李广,无觅封侯魂散。

《薄幸·叹花荣》

却说李逵来楚州与宋江相会,吃了一夜酒,次日登舟回润州。又提及起兵造反之事,却腹内毒酒发作,痛得跌在船舱里。

宋江看着李逵在船板上挣扎,也不去搀扶,只开言道:“兄弟,你休怪我!前日朝廷差天使,赐药酒与我服了,死在旦夕。我为人一世,只主张“忠义”二字,不肯半点欺心。今日朝廷赐死无辜,宁可朝廷负我,我忠心不负朝廷。我死之后,恐怕你造反,坏了我梁山泊替天行道忠义之名。因此,请将你来,相见一面。昨日酒中,已与了你慢药服了,回至润州必死。你死之后,可来此处楚州南门外,有个蓼儿洼,风景尽与梁山泊无异,和你阴魂相聚。我死之后,尸首定葬于此处,我已看定了也!”言讫,堕泪如雨。

李逵痛了半晌,终于稍稍缓和些。抬眼见宋江垂泪,他最是见不得。坐起身抱着宋江双腿,亦垂泪说道:“罢,罢,罢!生时伏侍哥哥,死了也只是哥哥部下一个小鬼!”

当时李逵垂泪拜别了宋江下船。回到润州,果然药发身死。李逵临死之时,嘱咐从人:“我死了,将我灵柩去楚州南门外蓼儿洼和哥哥一处埋葬。”嘱罢而死。从人置备棺木盛贮,不负其言,扶柩而往。

再说宋江自从与李逵别后,心中稍定。又思念吴用、花荣,不得会面,乃各发书信去,叮嘱一番。

几日后夜间,药发临危,宋江嘱咐从人亲随之辈:“可依我言,将我灵柩,安葬此间南门外蓼儿洼岛屿高台处,必报你众人之德。乞

依我嘱!”言讫而逝。

宋江从人置备棺椁,依礼殡葬。楚州官吏听从其言,不负遗嘱,当与亲随人从、本州吏胥老幼,扶宋公明灵柩,葬于蓼儿洼。

十数日之后,李逵灵柩,亦从润州到来,便葬于宋江墓侧。此后,“及时雨”得“黑旋风”在地下相伴,风停也,雨亦止也。正是:

皆言风雨送春归,如今风住雨亦停。

及时雨靠旋风佑,都入土中四境宁。

彼时宋清在家患病,闻家人来报,说楚州差人报丧,言哥哥宋江已故在楚州,葬于南门外蓼儿洼。宋清叹一声:“南柯一梦,终是了了。”因患病不能亲自去葬,只令得家人到来祭祀,看视坟茔,修葺完备回复宋清。此后年年来祭。

此后,道君赵佶曾准,宣宋江亲弟宋清,承袭宋江名爵。不期宋清已感风疾在身,不能为官。上表辞谢,只愿郓城为农。上皇怜其孝道,赐钱十万贯,田三千亩,以赡其家。待有子嗣,朝廷录用。

宋清之子唤作宋安平,高宗南渡后,进过科举,凭徽宗所应,官至秘书学士。这是后话。有诗言宋清,道是:

水泊应名铁扇子,兄长身后蓄钱名。

百来豪客风吹去,独有宋氏换门庭。

岁至秋凉,林冲、武松、燕青和吴用一行,好歹是赶到了楚州境内。这路上吴用惊惧忧愧,神思恍惚,茶饭不进,须发皆白。那三个看他如此,都生怜悯之心。

进得州城,打听宋安抚歇处,众人才知晓,宋江已是殁了多日。有嘴快的,早把天子降御酒鸩死他的传言,讲述给他们听了。林冲、武松、燕青三个,闻言面面相觑。吴用得知宋江、李逵都已死去,更是万念俱灰,登时便瘫软在地上。

没奈何,四人将蓼儿洼方位都打听清楚了,先去投店安顿了头口行李,兼采买些纸钱香烛之类。次日绝早,出城去至宋江、李逵坟上,祭奠一番。这廖儿洼景色如何?但见:

漫漫烟水,隐隐云山。不去观日月光明,只看见水天一色。

双双白鹭,游戏在沙渚矶头;对对鸳鸯,睡宿在老荷汀畔。

林峦霜叶,纷纷万片火龙鳞;堤岸露花,簇簇千双金兽眼。

绿依依一洲芦篷,披月戴星。红瑟瑟满目蓼花,风凉露冷。

待寻到宋江墓前,却见簇新坟头,堆积着几道三牲贡品,香烛堆积,都未用尽。想来是不住脚地有人拜祭。宋江这一生,于结交朋友上,还算是颇有所得。

可怜李逵坟前,却是空空荡荡。燕青见了不忿,将所买的香烛纸钱等物,都去李逵坟前摆了,拍开一坛酒,抬手便去他石碑上,浇了大半瓶。口里道:“铁牛哥哥,你生前曾与小乙交好,泰山打擂,是

你陪小乙走了那一遭。今你去了地下,小乙带了好酒,让你大大地口,喝个痛快!”

吴用听此言,讪笑不止。燕青听了生怒,回头瞪吴用道:“你笑甚的?死者为大,李逵没甚心思,是个粗豪的人,有何可笑?”

吴用道:“我笑你看不懂宋江,更看不透李逵。泰山擂为何让你二人结伴而去?宋江是何等心思,你年纪小看不透,我想林教头和武都头,也是看不透的!”

燕青道:“你且说来听。”

吴用面色枯槁,双目空洞,徐徐地说:“这李逵上得山后,口无遮拦、杀气最重。你两个曾路过刘太公庄上,他认错了歹徒,跟宋江都赌过头,看似混无心智。”那三个都点头道:“是啊,李逵最是心思简单。”

吴用问出一句,却把那三个都问住了:“你们回想,戴宗之外,水泊里哪个下山最多?”

吴用掰起指头数道:“归沂州家时杀四虎收李云朱富、打祝家庄擅屠扈家庄绝扈三娘后路、沧州杀小衙内逼朱仝上山、高唐州杀殷天赐逼反柴进、蓟州二仙山斧劈罗真人召回公孙胜、跟小生去北京赚得卢俊义、东京看灯惊皇驾引来朝廷进剿,这桩桩件件,结局如此惊人,你等还说他心思简单?为何派他,却不是别人?”

林冲等三人平素都没把李逵放在眼里,现下听吴用连起来一讲,不禁骇然。其他的先不说,卢俊义、公孙胜、柴进、朱仝,都是水泊里一等一的头领,却是得李逵之力,才归于水泊的?若他只是个莽汉,哪里有如此能为?

此时燕青眼尖,看见李逵墓碑下一片浮土色新,伸手扒开,只见赫然是一柄板斧。再挖时,却寻不见那另一把板斧。

吴用走过去拿起这柄板斧反复看了几遭,道:“盖因李逵明里是杀神,疯起来连宋江都要砍,暗里他那两把板斧,却实实握在宋江的手里。你等还记得有个韩伯龙么?已是在水泊录了名的,却被李逵杀了。那便是宋江向所有头领立的威:如有违逆,李逵带醉便杀可了你,略略处罚便罢。不知你等如何,小生是被他吓得不轻。”

林冲这三个自恃武艺高强,从不怕李逵之威。但思来,梁山泊上却不是有七八成的头领,惧怕李逵板斧?如此看来,宋江执掌梁山泊,李逵便是他手中的威吓。

燕青问道:“李逵跟小乙还走了两遭,被小乙治得服服帖帖的。倒是没看出他对卢员外有何威吓?”

吴用道:“那是天幸你身带相扑技艺。其实两遭让你俩一同下山,就是宋江在掂量他和卢员外的虚实。李逵便是他手中的斧,你便是卢员外手中的弩。泰山擂,本就是宋江让你两个去争竞一下。若是李逵

悍勇斧劈了那摆擂的任原,他便敢日后加力摆布你主仆两个。”

武松道:“菊花宴上,李逵不是拂了宋江的意,踢翻了桌子,反对招安么?俺还帮了几句腔呢。”

吴用又讪笑起来道:“他还曾扯了招安圣旨、打了那个叫陈宗善的太尉哩。”

林冲也问道:“着啊,这李逵敢作敢为,俺为此颇是敬重于他。”

吴用道:“那都是小可和宋江商议过的,时机未到,你等皆不赞成招安。索性让李逵来胡搅一下,宋江再假意罚他,堵住悠悠众口。那些话、扯诏的事,都是小可指教于他。”

那三人听了,心下骇然。这宋江和吴用,心思如此深沉,可惜都使在了自家兄弟身上。可惜满口“替天行道”之人,行的都是“奸诈之术”。正所谓:

天道权术迥不同,术尽人散一曲终。

水泊方圆百十里,怎容权谋万千重?

祭祀已毕,林冲捏指计算,花荣也该到了。蓼儿洼是个岛屿,只一个渡口登岛。四人便去离渡口最远处,寻个背风处,支起帐篷歇息。每日里都是武松燕青两个,去渡口和坟茔两处查看。燕青还时常去岛外采买吃食酒水,往来探听花荣消息。

三日后午中,燕青在楚州城门处,远远看见花荣带了两个伴当一路风尘驰来,向守城军士打听州衙方位,又一径驰进城去了。

燕青恰好牵着马驮些酒瓮干粮走,这便赶忙卸下酒瓮放在道旁不要了,打马便奔去蓼儿洼。先去林子里系牢了马匹,再去渡口唤过摆渡的船家,如此这般交代一番后,塞一锭碎银给他,便乘渡船上了岛。寻见那三人,谋划一遭。

半个时辰后,花荣三骑奔到了渡口来,船家得了燕青嘱咐,声言船小易翻,马匹不能载,人过也只能一次一人。花荣初在楚州城里听得宋江死讯,心内急躁无比,便要一个人抢先登船入岛,让那两个伴当都在岛外等候着。渡花荣上岛后,那船便寻个僻静处泊了。

且说花荣提了两个大包袱登舟,待靠岸弃舟寻路来至宋江坟茔处,却见武松一个人坐着,身边只一根竹杖、一樽酒、一盆燃着的纸钱。见花荣奔过来,只淡淡说一声“兄弟可算来了,哥哥等你好苦。”

花荣知晓武松在杭州六和寺栖身,也知他与宋江交好。杭州与楚州运河相通,舟楫便利,此刻武松先至,守在宋江坟前,无甚可疑处。遂先将右手包袱去一棵树下倚了,再提左手包袱至宋江墓前跪了,打开包袱,取出一应祭奠之物,便趋前点上三炷香,放声号啕一番,又三拜九叩。

武松静待花荣祭拜已毕,起身坐了,便递一碗酒给他,寒暄几句别来无恙之语。话锋一转,武松讲起与宋江相识之初,如何相得。勾

起花荣思绪,他也讲述起来。

原来花荣年少时,匹马张弓,各处游历闯荡,习游侠故事。行至郓城县时,在街上与人合口,赌斗拳脚不敌,被那破落户打倒。忿恨中取弓箭出来,射中那人一只眼。街坊们见伤了人,便要扭送花荣见官偿命。那时花荣十六七岁年纪,如何不怕?

正拆解不开时,宋江路过,止住吵嚷,先让伴当送那伤者就医,得知还保得性命。宋江便遣散围观者,带花荣住店歇了,温言安慰于他。次日与苦主家眷商议赔偿。是宋江做主,以五十两纹银为限,赔偿伤者。此事得以终了。这五十两纹银,又是宋江出了,花荣路途中,奁囊哪里够用?

宋江见花荣年少英俊,家世又好,心下喜爱,便带他到宋家庄住下,着弟弟宋清陪着玩耍,由是一月有余。那时宋江原配妻子恰好怀孕足月,临盆在即。是花荣和宋清两个半大孩子,在家中淘气打闹时,不慎撞倒了嫂嫂,惊动胎气,难产不治,一尸两命。

花荣愧疚难当,离开宋家庄便回了清风寨。屡屡捎书寄钱。六七年后,宋江杀阎婆惜,躲去清风寨,引得一遭儿闹了青州,去梁山入伙。这一番变故后,花荣却还觉得难以偿报宋江:断人子嗣,罪莫大焉。是故终其此后一生,不违宋江之意。

武松闻听花荣这一段往事,十分感慨。既理解了花荣为何被宋江拿捏得死死的,也叹息他年少即背负心债,还未懂得人世道理,便在自责之下,不计是非,甘心受宋江驱策。

花荣看着宋江坟茔,说出一句:“今公明哥哥去了,花荣对哥哥所亏所欠,亦随哥哥散去了。自此以后,花荣再无羁绊,当可只凭自家心思过活了。”此言正说中武松心结,甚有同感。不免各想心事。有道是:

皆言恩义大如山,更有情债最难还。

可叹年少惹心债,抛却一世自由天。

两个正语塞失神时,燕青陪着吴用踱步过来,给花荣见礼。一见吴用,花荣忙趋前施礼道:“原来军师哥哥早到了,接了哥哥书信,花荣路上未敢耽搁,快马加鞭赶到此,却还是未见到公明哥哥最后一面。却是苦也。”言罢涕泪又下。

吴用却没搭理花荣,转头对武松、燕青道:“十余年了,只有今日,小生后颈方才没了那一股凉气。”见众人都不明了他此言,吴用指着宋江坟头道:“自此人上了水泊,便时时威吓小可,一个一个阴鸷主意丢下来,小可便得与他谋划。若是有一个不满呵……”吴用一指李逵坟头,“那里面的两把板斧”,又一指花荣,“他那壶里的箭镞,便搁在小可后颈上,寒冰也似地凉!”

花荣闻言大奇:“军师哥哥休恁地说,花荣自上得山寨,何时曾

对哥哥您有所不敬?”

吴用道:“你初到山寨来时,可曾射雁立威?”

花荣道:“是曾射来!是晁盖不信俺神射,特意施展手段,让他不敢小觑这一班新入伙的头领。”

吴用道:“着啊!以往头领入伙,都是山寨立威,震慑新入伙的人,令其安分不逾矩。偏是你这伙儿强人,却给山寨立威。依着小可,立时便将你等撵下山去。可惜晁盖那人,事事不听我言,心慈面软,只顾念宋江有恩,才宽纵与你。自此,你这张神弓,便时时瞄向了小生的脖颈。”

花荣接话道:“吾青州来的一伙儿,都感念宋公明恩德。上得水泊,又怕受旧头领欺负,是以由我出头,自成一股势力,此言不谬。”

吴用道:“汝等感念宋江情谊,那便随他去郓城奔丧就是,为何却来水泊存身?既来水泊,又提防水泊。吃水泊粮,怨水泊人,是何道理?”花荣闻言语塞。

吴用道:“待到宋江经历过江州那一遭,进泊入伙后,小可再无回天之力,眼看着水泊之主易手。然晁盖在时,小可两不相帮。待晁盖被你射死,小可才为宋江谋划。”

花荣大怒道:“谁人污蔑俺?射死晁盖的分明便是史文恭,为何嫁祸于俺?”

燕青怼他回去:“卢员外临终告知小乙,史文恭绝非放那只冷箭之人。晁盖自上水泊后,只一次去江州。平日从不下山,无人认得他相貌。曾头市阵上,他也不曾出阵厮杀。故史文恭并不识得晁盖面目,如何能将唯一那支刻了本名的药箭,正中晁盖面颊上?便是想,他却做不到!射那药箭的,只能是熟悉晁盖,又能一箭封喉,还要嫁祸史文恭的自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