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人间有味是清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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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一来,把湖边的景色推得更远了。而寒风一吹,则把湖水吹得更凉了。坡上的那棵树又多了一圈年轮,它已枝叶全无,皴裂的树皮上,蚂蚁们有的扛着,有的搬着,有的抬着,有的奔走相告,一行队伍储存着过冬的食物。旁逸斜出的枝干,如怒龙,俯探水面。中间树杈跟把躺椅似的,闲闲地无人来坐。树梢处还有一鸟窝,但它们还没有回家。
顾兰华拿着一袋子包子送到居照宽的船上,湖风吹皱眼角的“菊花笑纹”,马尾扎的很低,轻松自然地垂在背后。她把袋子放在桌上,一边笑着说:“这是我妈包的,菱角秧子馅的。”周信文像收到臻品一样的赞叹道:“菱角秧子好吃的,替我谢谢大妈。”周信文包着包子,居照宽也一时高兴地参与进来,顾兰华看着两人包出来的样子,笑着说:“老爹爹包的虽然慢,包出来的还挺漂亮的呢,皱纹口捏的多秀气哦!”得了夸奖的居照宽故作淡定又得意地说:“这又不难,就这么捏捏的吧。”顾兰华又问:“她大姑今年不回来过年吗?”周信文回答说:“她们回来呢,大概明天还是后天。”
居照宽就表演捏了一个包子,然后拿起桌上的茶杯准备上岸,顾兰华见他要出去,便问:“老爹爹上街去啊?”居照宽笑着回答说:“我去买烟。”说完又叮嘱周信文说:“鱼买好了吗?”周信文说:“不急,明天买。”
居子月梳妆打扮好从后舱走到饭厅,顾兰华看着居子月笑着说:“哎呀,子月越来越漂亮了啊。”居子月穿着粉色的呢子外套,黑色的冬款铅笔裤搭配着一双中长款的黑色高跟皮靴,她一边抖着身子一边开心地说:“三姐,新年快乐啊。”顾兰华看她冷成这样,说:“你就不能穿件棉袄啊,这个衣服穿的一点也不搪风。”居子月自嘲道:“一回来都不适应了,冻得我跟个筛子似的。你不知道,我这叫要风度不要温度。”然后又毫不吝啬地也夸了顾兰华一番:“三姐脸上的血色特别好,给我就好了,就不用打腮红了。”顾兰华摸搓了一下自己的脸颊,笑着说:“哪里来的血色,被冻出来的还差不多。我都老了,哪能跟你们比啊,你们到底在城市里待的呢。”居子月回忆说:“小时候我们个个皴的跟个萝卜丝似的。”顾兰华说:“小孩子皮肤嫩。好了,不说了,我还要去回家除除弄弄呢,昨天去我三姑家了,忙的卫生都还没搞呢,你们忙好了来玩哦。”顾兰华连说带笑地转身上台阶,居子月搓着手问:“三哥呢?”顾兰华一边往船头走一边回答说:“他在家贴对联呢。”顾兰华说完,居子月跟了上去,一边问:“三姑奶奶身体怎么样啊?”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条板上,顾兰华说:“你刚回来还不知道呢,我三姑去世了。”说完,居子月大惊道:“啊,是生的什么病啊。”顾兰华说:“哪里是生病啊,也怪她自己不好,这两天雪下的大,她把岸上的木柴全搬到了船上,夜里头一阵大风一刮,把她的小船刮的掀掉了,人整个被木柴压死在了水里。”居子月叹了口气说:“她拿块油布盖起来就是咯。”顾兰华赞同道:“是的,她想把木柴聚起来就给儿子用呢。人家是回来过年,我那个哥哥是回来给我姑妈收尸。这个死人不能过年,今天早上刚火化了的。”
残腊雪浓,朝寒泥冻。桃枝缀雪似梅白,岸上的摊子像盖了一条白色的毯子。冬冬今年16岁了,个子也拔高了,他只穿了一件发油发黑的暗红色棉服,光着屁股和腿,拖着塑料瓶子地走在雪地上,痴痴地傻笑着,他把塑料瓶子拖进棚子里,棚子只有三面,连个门帘都没有,刮风下雨,酷暑寒冬,冬冬每天晚上抱着他心爱的塑料瓶子睡觉。十几年了,他依然不会讲一个字,总是发些奇怪的声音。什么杨柳岸,晓风残月,所有的良辰好景于他而言,形同虚设。王永兴拿了些染红的花生走到船头,他把花生轻轻地捏一个小口,然后一颗一颗地挂在半人高的松树上,居子月见他也笑着打招呼:“新年好啊!”王永兴抬头笑着说:“新年好,新年好。”
居子月看了一眼冬冬后,说:“冬冬多泼皮啊,一点都不怕冷。”顾兰华瘸着腿踩在雪地里,看都没看一眼,说:“他习惯了,不过孩子是不能太精养。这个冬冬也把人给烦死了,他还跑到杨吉家里拿东西吃,身上还挂着屎。”居子月也瞥了他一眼,说:“他哪里知道偷,看到吃的就拿了呗,以前我妈杀完鸡,他就捡地上的鸡肠子吃。”顾兰华惊奇地说:“你说他不知道偷吧,也奇怪,上个星期,有人晚上来偷大兴家岸前的东西,冬冬看到后把偷东西的人吓跑掉了。而且大兴现在不是也收废品嘛,冬冬还晓得把塑料瓶子带回来呢,还不能拿他的塑料瓶子,要是被他看见了,他还能打你呢。”顾兰华走在居子月的前面,又提醒她说:“条板有点滑,你慢点哦。”居子月笑着说:“好长时间不走条板是有点不习惯了。”居子月上了船后,看见居竟志正站在板凳上贴着镂空雕花的春联,她笑着拜年道:“三哥啊,新年好啊。”居竟志回头笑着说:“哎呦,子月啊,你帮我看看,贴的正不正?”居子月抬头马虎地看了一眼,说:“正哦。”居竟志从板凳上站下来,笑呵呵地说:“进来坐,外面冷呢,不要把我妹妹给冻坏了。”居子月正好看见他的裤子拉链没有拉上,立马调侃说:“哎呀,三哥,你的‘鸡窝门’开了。”居竟志低头一看,大笑了起来,说:“我到站了!”说完,他从容地拉上拉链。居子月看着居竟志家的船面,笑着问:“三哥啊,你这船面多久没有上铜油跟漆啦,船面都皴的了,跟我的脚底板似的。”居竟志笑着对她说:“哥哥这不是忙的还没有时间弄呢嘛。”说完又继续调侃居子月说:“你脚底板裂了没事,拿锉刀磨一下就好了。”
第二天,居照宽坐在饭桌前喝着茶,看见外孙女上船后,笑弯了眼,说:“大孙女回来啦!”万霏儿用植坝的口音喊了声:“爹爹,奶奶。”然后又不自主地讲起了普通话,说:“我这次回来没有晕车呢,我妈直接吃了晕车药睡觉!”居子月对侄女说:“成天在学校里上学,家里话都转变不过来了。”居子月说完又看着周信文拿着洗菜盆和篮子后对侄女说:“你爹爹老早就叫你奶奶去买鱼回做鱼圆了!”万霏儿解释道:“是的呀,我都来不及转换了。”然后又高兴道:“太好了,终于可以吃到鱼圆了。”万霏儿也觉得好笑,其实她们大人也是,回家的时候突然都有一种新的适应感,在外漂泊久了,有时候“家”竟成了一个临时相聚的道具场所。然而,这种感觉在她们的孩童时期或她们自己的孩子,是无法理解的。居希平皱着眉头下了台阶,看见饭厅下面的煤炉,眉头皱的更紧了,她立马说:“煤炉不是放在八尺子那烧的吗,怎么放在这里了啊,要中毒的,不能放这里,赶紧拿走。”居照宽解释说:“你妈要放的,说暖和。”居希平拿着行李,回头补了一句:“你们不懂,晚上门窗一关,这个要一氧化碳中毒的,吸进肺里不得了。”居照宽应了一声,并未起身去挪动。
周信文戴上套袖,然后把十来斤重的混子的鱼头鱼尾斩下后丢进篮子里,再片下鱼片后排刺,她对居子月说:“鱼头鱼尾拿去笃汤或者烧鱼外套。(鱼外套,方言,剩余的鱼料用红烧的做法。)”居子月又拿了一个大号的盆给母亲,一边应声说:“嗯呢,烧鱼外套吃吧,鱼外套早饭吃稀饭好吃。”周信文两把刀齐上阵,她用刀背斩着鱼肉,一边说:“鱼外套是好吃,尤其现在冬天,就能吃到鱼冻子了。”她耐心地排完刺后开始剁鱼肉,用刀背将鱼泥剁斩出弹性为止,这时即使有小刺也早被细化掉了。接下来的划功是整道菜的灵魂,无论顺流还是逆流,划鱼泥的时候必须往一个方向划,否则做出来的鱼圆,口感松散。周信文直接用手掌在盆里划动鱼泥,她是用大臂发着力,像练功似的。居子月走到饭厅时见她吃力地说:“你要不歇歇,换我来帮你划!”周信文喘了口气,休息了一会儿说:“没事!岁数上来了,划一会儿我就没的劲了,以前看周万宏的妹妹在饭店帮人家做的时候,划的比这个还要多呢。”
水与鱼泥的融合,不能厚不能薄,最后放盐一步是收边,轻则浮重则沉,周信文对女儿说:“没有把握的话可以先用一盆冷水试验一下,不过这个划的还是可以的,你看看瞧,嫩汪汪的。”居照宽经过饭厅的时候,对她们说:“就跟我搭模子的时候一样,泥浆不能厚也不能稀,没有把握的话就拿根稻草试验一下。”周信文听他这么一说,都笑了起来,居照宽看着盆里的鱼泥又说:“我听说最高标准是吃的时候两边戳一个洞,然后吸一下就成了空壳子了。”周信文继续甩着大臂,一边说:“听万宏的妹妹说那是以前最正宗的做法,鱼买回来洗好后挂起来,让风吹干水分,鱼肉会更加的紧质,这就要个三四天的时间。”
做这一道菜就要花上大半天的时间,周信文在前面的饭厅做鱼圆,居子月在后面的八尺子做肉坨子,因为居照宽不喜欢鱼跟猪肉一起的味道,所以居子月帮着做纯猪肉坨子。她打进鸡蛋,突然惊叹道:“我说的这个蛋头子这么大呢,蛋黄也不丑雪圆的,跟个汤圆似的。”随后,她用筷子快速地搅动起蛋液,整个船内一会儿传来菜板“梆梆梆”的声音,一会儿又是锅碗瓢盆的响声,八尺子一下子成了演奏厅,而船檐下的鸟儿在为这盛大的音乐会调着音。
中午十二点半,周信文才将划好的鱼泥端到八尺子,她拿出勺子,并笑着说:“我就最后一步怎么也弄的没有周万琴好,这个形状我固定挤不出来。”周信文把一大盆的鱼泥端到八尺子,她站在灶台前,等锅里的水温热时,用手挤着鱼泥,让鱼泥从勺子柄根处滑下去。“下水洗澡”的鱼泥立马成型,周信文熟练的动作非常快,她拿起漏勺在锅里轻轻舀动了一下,一边说:“让它们稍微再养一下。”
居子月站在一旁的桌子前用两双筷子一起划动着猪肉糜,周信文捞起锅里的鱼圆后放进冷水盆里,然后又重复挤鱼泥,一边又说:“做这个东西就是费功夫,不过想吃就不能怕麻烦!昨天包包子,也把我忙上半天,我都是自己回来发面搋面的。现在你们只有过年才回来,霏儿电话里面就说要吃鱼圆了。”
居超超经过八尺子时,开心地说:“奶奶啊,我现在就想吃鱼圆子了。”周信文笑着说:“等一下先弄几个把你尝尝吧。”周信文拿出花纹蓝边大海碗,倒些香醋,撒上葱花、胡椒粉,滴几点麻油,每次吃的时候放些“水草”青菜,浮浮沉沉。如今这道菜只有过年回家的餐桌上才吃的到,倒更倾注了一味回家的念想,也融入了多少时间与人情。
下午,居晓月穿着一身正红色及踝羽绒服,扎着马尾,看着坡下的岸边,她突然感觉停靠的那些船变得特别小,就像浮于水面上的落叶。她走到一棵树的边上时说:“这棵树现在长得多奘啊,以前我们小时候还没有这么奘呢。”沈德全拎着烟酒和菜,对她说:“多少年了,树也大一岁了。”他跟在后面,又提醒说:“走那边阶梯的地方下去吧,这边下雪,滑呢。”居晓月嫌弃他的提醒,反感的语气说:“哎呦喂,拎个几样东西就把你虚死的了!”她穿着黑色及踝加绒高跟鞋慢悠悠地下坡走,沈德全担心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走着,一边好心说:“你还穿着高跟鞋,怎么走!”居晓月自言自语道:“经常不走,生疏了。”话音刚落,突然一跐带一滑一屁股从坡上滑到了岸上的摊子前,吓得沈德全拉都来不及去拉她。
居晓月叫着——“啊……”她像坐着滑滑梯一样的下去了,沈德全走到岸前,忍不住笑道:“你应该再给你爸妈磕个头拜年啊。”说完,居晓月也笑了起来。
周信文正愁麻将缺一个腿子,居希平对二妹说:“子月来打麻将啊?”居子月站在八尺子,拎着茶铫子正准备去岸上打水,她对着舱房门口说:“你们这帮赌鬼,我才不打呢。”居竟松笑着说:“来呀,哥哥教你。”居希平打开房间里的空调,一边说:“是啊,以后学会了陪爸妈打麻将。”周信文也鼓励她说:“你就学学看!”居子月在他们的撺掇下坐了下来,一边说:“有的牌我不会成啊。”居晓月正好进来说:“我帮你看!”
就这样,船舱里传出一阵起麻将的声音,周信文一边说:“之前你那个同学时芳还回过一次植坝的呢,来给她的姑妈过生日的。”居希平一边说:“时芳也不跟我联系了,提到她就想到万延恒。自从时芳离开后,万延恒后来一直没找到老婆,他被人家骗婚了。”居晓月笑着问:“他这是第几次被骗啊?”居希平抓着牌,一边回答说:“就是我最后一次在南京过年的时候,云南来的那个女人带了哥哥来商量礼金的事情,人长的还可以,皮肤蛮白的。”居希平气定神闲地调整了牌的位置。居晓月坐在母亲和二姐的中间轮流看牌,居晓月手里剥着花生,一边说:“估计那个哥哥是她老公。”居希平把带花的牌放放面前,又补了一张牌后说:“谁知道啊,女的晚上还想带霏儿一起睡觉,我没肯,之前有过一次骗婚我就觉得不对劲,别晚上的再把孩子拐卖走。”居希平说完,居竟松立马得意地说:“我这个起手牌不丑,再上一张就听牌了哦!”居子月不相信地说:“吹牛!”居竟松立马笑着对二妹说:“你不相信让晓月来看看,你放心,哥哥不要你的两块钱,我这个牌肯定自摸,不自摸不成牌。”居子月似乎放心下来地随意打了一张:“眼镜!”居晓月无语地看了她一眼,说:“一条不打,把二饼扔掉干嘛,万一你摸了一张亚子(亚子,方言,夹在中间的一张牌)不就正好三个了吗?”居子月反怼她说:“我就欢喜打这一张。”居晓月只好说:“你真是不按套路出牌。”居竟松摸了一张牌,用手地搓摸着,他猜出牌后高兴地说:“哎呀呀,来了!”随后打出一张:“黑鱼。”居希平一看是八饼,她想碰牌,却为了能让周信文摸牌而没有碰,她出了一张:“南风。”周信文紧跟着打了一张:“大前门。”居子月出了一张七万,居竟松立马吓唬她说:“七万你都敢打啊!我告诉你我就听这张!”居子月更加不信他的话,她又说着刚才的话题:“万延恒自己不好,当初要是跟你介绍的那个同学在一起,日子不要太好过。”居希平懊恼地说:“别提了,跟我同学好了以后又莫名其妙地不要人家,弄的我都没脸见人家时芳。”万延恒被骗了两次婚后,再也没有找过对象,终身的遗憾,也只是后来复求无此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