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与春长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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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三更,一干纨绔子弟终于在点翠楼前依依惜别,倒也很有几分滑稽的兄弟义气。
北风止息,雪愈大了起来。
钱金玉让几个跑腿小厮抱着金鸟笼,白面皮上挂着意犹未尽的痴笑。他原地转了一圈,见温恪已披了鹤氅,正要上车,忙按住他问:
“哎哎哎,获麟何处去啊?”
温恪不明所以:“自然是回府。”
钱金玉就等他这句话:“妙极,妙极。我也往春长巷去,不如同路啊?你看我这金丝雀,啧啧,多漂亮,和凤凰也就差一个字儿。等我马上往你门前新修的五凤楼走一遭,这麻雀立马变凤凰嘛,哈哈哈哈哈哈。一飞冲天!赶明儿,不不,赶明天,呃,明年,我也能考个什么……什么探花郎,让我老爹高兴高兴。”
他一番言语颠三倒四,狗屁不通,听得温恪一头雾水,莫名其妙。他不愿与这人多纠缠,丢下一句“自便”,转身坐进车里。
钱金玉这人说来滑稽,明明自己偏要随温恪一同走,倒头来反把人家远远抛在后面。温恪懒得管他。酒劲很大,刚才被冷风一激,隐隐有些头疼。他靠在锦垫上闭目养神。一朵雪片扑进车帘,凉浸浸地贴在脸上。
点翠楼的莺歌燕舞已然远去,剩下的唯有寂寂长夜。
温恪忽然觉得自己可怜又可笑。老管家怕他父亲知道这一夜荒唐,有辱家风;可温恪心底清明一片,这一时意气跑去花楼,顶多换来温有道一句“胡闹”而已——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永远压不过他的父亲。
车辙碾过积雪。
回家的路还很长。
“停车。”
温恪将车帘挑起,问道:“出什么事了。”
司琴和平沙对视一眼,低着头不敢说话。此时已过四更,街巷静得出奇,耳边唯有雪落的声音。不远处深巷隐约传来一阵痛哭哀嚎,夹杂着叱骂和鞭子的抽响。温恪长眉一凝:
“到哪里了。”
“回郎君的话,快到府前了。”
他从车上下来,这才发现已到春长巷了。几丈外围着三四个人,对地上什么东西拳打脚踢,适才听见的痛呼和悲鸣就从那几只鞋底漏出来。
温恪看了一会儿,终于从那堆幢幢黑影里分辨出钱金玉。
“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玩意,胆敢冲撞我家少爷!”
“偷鸟?我看你是嫌命长——”
“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这祖宗的一根毛,都比你的命贵上百倍!”
几个恶仆叱一句,钱金玉就啪的一甩马鞭,往地上两团人形上狠抽一记。他怒发冲冠,对地上的笼子指指戳戳地说了几句话,手下几个家仆便如烈火添薪,更其卖力地打骂。
温恪转过头,才发现那金笼空空如也,里面的金丝雀早已飞得无影无踪。
他面沉如水,问司琴和平沙:“方才怎么不叫我?——你们这样子,倒像看一件极寻常的事。”
司琴垂着头,吞吞吐吐道:“您是高墙内的贵人,怎么能容这些腌臜东西污了眼睛。”
温恪枯坐一路,郁结于心,经此一遇,更觉荒唐可笑。官家御赐“大夫第”,肃雍堂琴名“守中”,他堂堂当朝四品大员,路遇这样当街行凶之事,都要被下人瞒着。
“呵。我这谏议大夫,倒是做得舒服。”
温恪说完,竟将象征四品朝官身份的银鱼袋从腰间一把扯下,狠狠丢进雪里。
司琴和平沙大惊失色,慌忙去雪地里寻银鱼袋,鱼袋却如泥牛入海,在茫茫一片的雪地里无迹可寻。司琴回身去看,却见小郎君已走进深雪里。
温恪推开扑面而来的飞雪,才看见被打骂的是一长一短两个乞丐。高的那个受了许多拳脚,嶙峋的瘦骨上尽是鞭痕,埋着头,一声不吭。矮的那个直往高的背后躲,哀哀地求饶叫唤。
“大爷,您行行好,小人一时猪油蒙了心……哎哟,疼疼!您轻点儿踢,啊哟!奴才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还下次?爷爷让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鞭声炸响,小丐吓得恨不得躲进雪泥里:“不,不是我干的。是他,你打他啊!魏老狗,你不干不净偷人东西,我呸,还连累我——”
钱金玉冷笑一声,两个连着一起打:“好你个姓魏的,我——”
他举着马鞭的手高高扬起,啪的甩了个鞭花,刚要抽下去,忽地被人紧紧锢住。钱金玉吓了一跳,扭过身去:“获麟!?”
温恪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他向来见不得有人拿“魏”字泼脏水。
“闭嘴。你堂堂钱家还缺这一只金丝雀?多少钱,我赔你。”
钱金玉喝高了,竟也不顾身份,胆敢嘶声同朝官顶嘴:“这是金丝雀吗???这怎么是金丝雀!这是凤凰,凤凰!!!”
“你见过甘心拘在笼子里,天天邀宠献媚的凤凰?”
“我……”钱金玉喝得糊涂,一时语塞,也忘了自己来春长巷走一遭究竟为了什么。他脑子里一团浆糊,舌头还大,囫囵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斗败的公鸡似的使劲把手腕挣出来:
“不行!探花郎,别以为小爷书看得不多,一个个地来糊弄我。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还不起?好啊,偷鸡摸狗的时候怎么也不自己掂量掂量!今天就算把这两个眼瘸的东西打死了,我朝例律也管不到老子头上。温获麟,爷爷生气,爷就是要打!”
温恪放开手:“请便。只不过温家门前,容不得狂犬乱吠。”他站在大夫第昏红的灯影里,忽然微笑道,“你若要打,别挑在平章府前。”
钱金玉悚然一惊,马鞭颓然跌在地上。他粗暴地抹了把脸,呵呵冷笑两声,算是把温恪看明白了:
“平章大人,不错。……温获麟,您如今做了大官,小人有眼无珠,惹不起——被这些卑劣的虫豸缠上,有您好受的!”言罢,丢下一句“算老子倒霉”,叫上家犬,提上空荡荡的金笼。很快,马车已辚辚驶远。
两个乞丐蜷在地上,瑟瑟发抖。
忽然悉索一声,小的那个动了。这小丐明明片刻前被人打得哭爹喊娘,现在却像个没事人一样挤挤挨挨地蹭过来,似乎油皮都没擦破一点。
温恪微微侧身,冷眼看着他。那小丐突然三拜九叩,大声道:
“给老爷您请安,老爷您新年吉祥——”说着视线就往温恪腰间钱袋子里钻,嘿嘿一声,涎皮赖脸地伸出一只脏手,“您福星高照,您福如东海,您福禄双全——您慈悲。求赏小的点吃的吧!”
那眼睛在夜色里冒着荧荧绿光,狡诈又卑劣,像一只饥肠辘辘的、贪婪的野狗。
温恪骇了一跳,不禁倒退一步。
温家的人从来谨恪自持,他虽救了二人,却从没被这样痴缠过。平沙哪容得这腌臜东西冲撞自家郎君,当即往他肩膀上一踹,怒喝道:“小叫花,滚远点儿!”
那小丐嬉皮笑脸的,也不走,“哎哟哟”直叫唤,假模假式地捂着背上并不存在的疮口,往地上一赖,等着贵人给赏钱,一双狗似的眼珠神气活现,全然看不出刚才被人痛打了一顿:
“老爷,我瞧您像心里有事。小的没什么文化,从前也胡乱跟别人学了点江湖相术,我猜猜,您心里……心里……”他说到一半,眼看着编不下去了,在郎君雪似的眼神下渐渐冷汗涔涔,忽然心一横,叫道,“念着个心上人!”
温恪蹙眉听着,最后一句蹦出来,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的心事。小郎君呼吸一窒,还不及掩饰什么,一旁司琴破口大骂道:
“臭要饭的,闭上你的臭嘴!”
那小丐很会看人眼色,一见有戏,嘿嘿笑道:“老爷,小的算得准不准?给点赏的呗。”
温恪冷冷一哂,本想就此回府,忽然心意一转,鬼使神差地问道:“今天晚上,听见二胡了么。”
“二胡?没有没有。”
小郎君心里一动,转过身,脸上神色不变,心底隐隐雀跃起来。他凝眉思忖片刻,明知不可能,还是踌躇着问道:
“那……你们听见埙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