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与春长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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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风可大着呢!削骨头似的冷!”
“那你认不认识什么姓魏的人?”
“温?姓温的人可多了去了。我姓温,您也姓温,您看这多巧的事儿。瞧着本家人的份上,求您——”
“呸!谁和你这臭叫花子一家人了!”司琴拧起他的耳朵,疼得小乞丐直喊饶命。
“我家郎君问你,有没有一个姓魏的人!你耳朵聋了吗?我瞧你胆子不小,攀亲带故都找到我们府头上了!哼。”
小丐哎呀呀直叫唤:“魏……姓魏的也多!您瞧那老货,他也姓魏呢。”
那小丐一通胡言乱语,答非所问,温恪早看穿他不过是个骗吃骗喝的混子。
郎君皱着眉,看着那跪在雪地里的瘸腿乞丐。那人不怕疼似的,额头咚咚地叩在地上,嘴里念叨着:“老爷吉祥,老爷吉祥!”
温恪犹豫了一下,问:“他叫什么?”
“魏老狗,这我知道,他叫魏老狗!”温笤货才从这老乞丐那儿打听到了名字,没成想这就派上用场了,邀功似的,“怎么,老爷,您找他?”
那跪着的乞丐大约犯疯病,捣米似的磕头,低到尘埃里。冷风擦过人的脸,如刀割。温恪定定地看了一会,听见自己很确信地说:“不。我不认识。”
他长叹一声,可笑自己一腔衷情尽付敝履。
明天就是除夕,这三更半夜三尺雪,那人又怎么会来。小郎君觉得心力交瘁,身心俱疲,对司琴道:“不如把点心给他们留下,便回府吧。”
他刚要转身进门,衣裾忽然被拉住了。温恪低下头,看见那高的乞丐不知什么时候拄着竹杖走了过来。那乞丐蓬头垢面,罩着一件洗得发白发硬的破褂子。褂子被朔风鼓起,他就如一只在雪里飘摇的病鸽。
鸽子跪在地上,双手间托起一件闪闪发光的东西。温恪俯身一看,竟是他刚才一时意气扔进雪里的银鱼袋。他心里惭愧,低声谢过。刚想取出财物赏给这乞丐,那人却微微摇了摇头,用喑哑的气音轻声道:
“郎君日后要是多笑笑,那便很好了。”
话音很浅,倏地飘散在风里。
温恪虽不解其意,却已身心俱疲,不愿再多问。司琴只道这乞丐瞧上了自家郎君的颜色,还故意说得这样神神道道,鄙视非常。她瞪了那两个破衣烂衫死乞白赖的叫花子一眼,又啐了一口:
“哼,你们两个臭要饭的。碰上我们郎君,可真是走运。”说罢,放下木盒,转身“砰”地将朱门严严实实地关上。
这几人刚一走,温笤货大喜过望,忙抢过前去。他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盒子,木头上画着一道一道金光灿灿的线条,大约是山水画,看起来相当值钱。
“嚯,财神爷保佑,财神爷保佑呀!”
他打开盒盖,只见最上层齐齐整整码着四五个小小的金锞子。那东西做得很精致,压成梅花形状,在昏红的灯影下,闪闪发光。
他拿起一个,放在嘴里咬了一下,激动得“呸”了一声,赶忙将它们全扫进自己怀里,贴肉藏好。下一层大些,满满当当装着他从没吃过的点心,模样精巧,温笤货居然有点舍不得下嘴。
他咽了口唾沫,抓起一块糕,狼吞虎咽下去,吃得太快,没尝出什么味道。不消烙半张大饼的功夫,整整一匣子点心就被他扫了大半。温笤货抱着木盒,吃得浑身上下舒舒服服,才想起什么似的,回身去看魏老狗。
那人盘在雪地上,呆呆愣愣地望着紧闭的朱漆大门,一动不动。小乞丐忽然良心发现,很慷慨地将食匣往魏殳那里推了半寸:“嘿!真没想到,你还当真认识那贵人呢。”
他咬着一块小饼,囫囵地说:“我瞧着那温老爷的眼神了。直直地盯着你瞧,要把你的破布衣裳烫出个洞呢。我说——哎,你也吃点儿吧。”
魏殳摇了摇头,垂下眼帘。偏头一瞧,才发现这食匣子里全是他旧日爱吃的东西。他捏出一只包子,还是热的。那包子做成兔子模样,圆滚滚的,憨憨地可爱。他低下头,咬了一口,甜的滋味蔓延开来,未及咽下,忽然呕出一大口血。
魏殳掩着袖子咳嗽了几声,将血气咽回肚子里。连日来粒米未进,如今,已吃不下东西了。
夙愿已了,他想,自己也该走了。最好走得远远地,死在一个温恪永远找不到的地方。那是属于他的归途。
他摸索着竹竿,用尽力气把自己撑起来。
“魏老狗,这包子味道可真不错!……咦,你不吃了吗?”
“……已经很好了。”
魏殳转过身,忽然觉得自己轻若浮云,乘风飘举。上有一碧如洗的晴空,下是自由自在的飞鸟。十三岁的温恪拉过他的衣袖,将《四书集注》抛入春溪。少年的眼眸里像是盛满天星,那星星闪闪地,对他笑:“哥哥,我们回家。”
*
温恪是被一阵爆竹声吵醒的。他从床头坐起,发了好一会儿呆,这才披衣起身。
他端着茶盏,缓步穿过温府长长的回廊,眼皮有些沉重,像是没睡醒。忽然,银白一片的雪地里浮起一团小小的金色绒球,温恪愣了一会,骤然止步。
小小的天井下,落雁和司琴正扫着雪。
温恪近前一瞧,才发现雪堆里冻着的,正是钱金玉的那只金丝雀。鸟儿瑟瑟地蜷成一团,漂亮的绒羽在微风中轻轻翻涌,像一捧灿烂的阳光。
阳光已经死去了。
司琴和落雁两个姑娘出奇地安静,闷头扫雪。落雁年纪小,藏不住情绪,紧紧握着笤帚,耷拉着眉眼,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小郎君喝了一口茶,问道:“这是怎么了?”
司琴小心地看了看少爷的脸色,回头狠狠瞪了落雁一眼。落雁扁着嘴不说话。
温恪心里一沉,将茶盏盖上:“府里出什么事了。”
司琴心知瞒不过去,只好老老实实道:“回少爷的话,府里一切顺遂。只是……只是今天打早上起来,外面闹哄哄的。我开门一瞧,说是一个乞丐死在春长巷。……就在我们府墙外头。”
温恪心下一松。他漫不经心地喝一口茶,哂笑道:“我当是什么。”他忽然察觉出不对来,微微蹙眉,“乞丐?谁死了。”
司琴吞吞吐吐道:“少爷,今儿就是除夕了。大过年的,家门口死了人,多晦气。”
她将扫好的积雪往边上堆了堆,“况且,这乞丐郎君昨天还见过呢。活生生的一个人,转眼就没了。唉,也是他命不好,承不住我们郎君的福分。……哦,那个乞丐,好像也姓魏呢。”
昨夜雨雪霏霏,今晨倒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几只鸦雀笔直地掠过青空,灿烂的阳光洒在春长巷,厚厚的积雪反着莹莹柔光。
温小郎君推门出去,才发现墙脚下已经围了很多看客。那些人伸长脖子,嗑着瓜子,噗地吐出几片瓜子壳,指指戳戳地议论着地上一团蒙着破草席的东西。几只狗兴奋地哈着气,叼着草荐往后扯,被人一脚踹开,滴着口水,狺狺地吠。
死人的遗物已被翻捡出来,大喇喇地摊在路面上。因为没有本地籍贯,几个公差正围着叽叽咕咕地商量。
这大过年的,一大清早,还要从热乎乎的被窝里出来处理人命官司,他们脸上都不耐烦得很,讨论着不如干脆拿破席将尸体卷了,远远扔在城外青屏山下。
温恪走过去一瞧,先是看见了一地的碎陶片。那陶片上刻着的东西似乎有些眼熟。
他蹲下来,捏起一片。撮开浮砂和脏雪,依稀看见半个“薇”字。他眼前一阵发黑,胡乱地把雪泥里的碎片都拢到怀里。污泥和尘淖滚落在雪白的鹤氅上,他的心都在发抖,拼出一句诗来。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字刻得歪歪扭扭,却花了十二分的心思,恨不能将满腔衷情都嵌进这小小的陶片上。
这分明是他的笔迹。
温恪的脸色陡然变成青灰。他踉踉跄跄地推开人群,跪仆在地上。双手颤抖,去触那破草荐;又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似的,猛地收回去。魂魄像是被抽空了,恍惚不在人间。惨白的阳光笔直地刺下来,耀得人头晕目眩。
他将那人身上盖着的草垫子轻轻揭下,眼泪一下子滚了出来。
“鹤仙儿……”他轻轻地唤了一声。
他的鹤一动不动,死在昨夜的风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