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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贵发继续骑马前行，在辽阔的草原上漫游着，信马由缰；他的心在更辽阔的天地间也漫游着，也是信马由缰……那黄河的宏伟气象，那几个人用锹镢开荒的情景，那些眼巴巴地等秋后换银子的眼神……他的心在这些景物和事情上漫游着，或者，这些景物和事情在他的心里漫游着……

他带着这些沉甸甸的心情和乱纷纷的景象回到铺里，剪不断，理还乱……

他索性顺其自然，来个难得糊涂，醒时糊涂，睡时糊涂，梦中还糊涂……

他沉沉地睡了一夜，第二天黎明醒来，头脑竟格外清楚了！对那些糊涂的事情，忽然间理清了，看透了，省悟了，他的思绪也井井有条了：

“我昨天可怜那小娃娃，借给他们十两银子，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算是好心办了一件好事。可是像他们那样急用银子的农民有许多许多，凭我一个人的这一份好心哪能为这么多人办好事？再说，在这芸芸众生的世界上，有钱的人本来就不多，乐善好施的有钱人更是一点点；而这一点点乐善好施的人，也只能乐善好施于一时两时，而不能时时；只能乐善好施于一处两处，而不能处处。否则，时时处处乐善好施，纵然把自己的血给人喝了，把自己的肉给人吃了，把自己的一切都牺牲出去了，也不能解救几个人啊！看来，要把好事情办得壮大起来、办得长久下去，这损己利人的乐善好施也不是良策；反过来，若损人利己，那就变成坏事了，更是不可取。——这样看来，甚事情要想办得壮大起来，办得长久下去，越办越好，还得在利人利己上动脑筋。”

农民们那眼巴巴地等待秋收的眼神在他的脑子里盘桓着，他们在这个季节急需银子呀！农民是这样，牧民也是这样，于是，大盛魁在外蒙地区春天放印票、秋天收羊马的情景，也来到他的脑子里盘桓。

“农民急需银子，而咱手头有银子；如果咱借给他银子，收他利息，这对谁也有利呀！这样的话，利人利己，这个事就好办了……可是，习惯上，农民不愿意背债，怕还不了债利滚利，滚得倾家荡产；所以，这个事还是办不成……习惯！习惯能成事也能坏事，农民的这个习惯把这个事坏了……那么农民们有没有能成全这件事的习惯呢？”

但需即供，你需要甚我就设法供应甚，这是买卖人的心理。乔贵发顺着这个买卖人的心理对农民的习惯反复琢磨，终于琢磨出了一个进一步的想法：

“这些农民的劳动收获就是粮食，除留够种子和自己食用的以外，其余的粮食都要卖掉换成钱，然后带回山西老家。可由于这一带地处北国的黄河边上，或旱或涝，或寒或雹，气候无常，粮食收成不一，粮价行情不定，甚至变化莫测；这些，使农民很伤脑筋。再者，他们根据自然气候能估算一亩地打多少粮食，但他们对商业市场气候却两眼黢黑，无法知道秋后的粮价行情；这些，更使农民伤脑筋。农民们喜欢做安稳的事情，不喜欢做有变数的事情，这也是他们的一个大习惯。——这样，农民既缺钱，又不想借钱，还求做安稳的事情。如果能在春天借给他们不要利钱的银子，秋天按适中的价格收他们的粮食抵顶借款，这样既给他一笔银子，又给他吃一颗粮食价格的定心丸，他们岂不就两全其美了？他们又何乐而不为？他们肯定愿意嘛！”

乔贵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道曙光，他的额头也亮堂了许多。

他继续进行更细致的分析：“怎么折算粮价呢？如果按秋天的市价，咱吃亏，利钱从哪儿补？如果按秋天的市价打折，按七折八折算，这倒可以补回利钱，可农民又会觉得吃亏。怎么折算粮价才能让双方都接受呢？哦——，对！农民对粮价行情捉摸不住，可买卖人最善于捉摸行情。如果把这捉摸不定的粮价行情差额，由咱买卖人包揽下来，让农民吃个定心丸，就是价钱低一些，他们也应该愿意。这是农民的习惯心理：求稳怕变。嗯——，好！这个习惯能成全这件事。农民得个稳定的粮价去了，剩下的不稳定粮价以及其中的风险和利润则留给咱买卖人；这是利害相连的一个果子，就看咱去害取利的本事了。这就像春天让你买一棵果树上的若干树枝树梢一样，上面有花无果，甚至无花无果，秋天能结多少果子、能结多大果子全不知道，全靠你的眼力：如果你看准了，这棵果树秋天硕果累累，那就大赚了；如果你看走眼了，这棵果树秋天果子寥寥无几，那就大赔了。这，全在一个眼力，全在一个本事！”

乔贵发看过黄河之后正有一腔大雄之气，又正在年龄和事业的黄金时期，面对这种既需施展大本事又能赚大钱的大机会，哪能轻易放过？他雄心勃勃，跃跃欲试，他要在这件利人利己的事情上来一番大作为！

常言道：小心无大祸。而事情越大，越需要小心谨慎，越需要把事情做精做细。做这种买树梢的买卖，关键是摸准未来的粮价行情；而要摸准这行情，就得先摸准供求关系；而供求关系中又有粮食需求量和粮食供应量两个方面：需求方面，旅蒙商人不断增加，其他买卖人更是相应增加；这需要摸准。供应方面，从种地面积讲，农民不断开垦荒地，总面积增加，这需要摸准；从单产讲，气候多变，或旱或涝或寒或雹不定，每年收成不一，这更需要摸准而又最难摸准。

乔贵发需要搜集方方面面的信息，并研究这些信息。这一来，他的马可派上用场了，他骑上马去土默特川各地转悠，了解粮食收成，捉摸粮食行情。在正式做这种买卖之前，他要先试一试自己捉摸粮食行情的本领，现在距秋收还有一个月，距粮食上市还有五十天，现在捉摸的粮价能不能在五十天后和市价相符？

他在几百里土默特川上转悠了十几天以后，回来又盘算了两三天，最后估定了一个粮价：比现在的市价下跌一成！

秋后粮食一上市，果然如此！

乔贵发喜出望外，他算准了！于是，他信心足了，胆子壮了，开始积极准备第二年做这种买卖。

第二年四五月间，就在庄稼刚刚出苗的时候，乔贵发又骑马在土默特川上转悠一圈儿，或看或问，搜集到各种信息。

然后，他盘算起来：“因去年粮价疲软，农民积极性低落；因今年春旱加春寒，庄稼出苗不齐；而夏秋间，还可能有一些水旱灾害影响；所以，今年这一带的粮食产量估计会歉收三成以上。而这样一来，产量少三成以上，上市的粮食就会少五成以上，加上一点去年粮店多存的粮食，市场上的粮食也要比往年少四成；而粮食供应少四成，粮价就可能涨六成！”

得到这个盘算结果后，乔贵发兴奋不已，他和秦四儿盘了盘铺里的银子：本钱五千多两，浮存也有五千多两。他狠了狠心：只留一千多两本钱和这些浮存银周转，拿出四千两银子去“买树梢”！

历年的五月六月，是农民们最难熬的时候，被叫做“五荒六月”，这时候正是他们急需银子的时候。乔贵发就在这时候，就在农民急需银子的时候，带上一个跟班，带上两匹马去土默特川放银子“买树梢”了。此时，许多农民一来急需银子，二来对去年的粮价疲软还心有余悸，所以乔贵发以去年的九折价，也就是平常的八折价，顺顺利利地放出去四千两银子，收回来约一万石粮食的条子。

五六月放银，九十月收粮。在这期间，乔贵发从从容容地增盖起一座座粮仓。他把粮仓盖得合合适适，熨熨贴贴，像是准备迎接尊贵的客人光临；一万石粮食就是他的尊贵客人，乃至是他眼中的财神爷！

秋后，一万石粮食源源不断地送来了，一袋又一袋，一车又一车，一囤又一囤，一个月间，乔、秦二人的铺子几乎每天都在收粮囤粮！

这一下，其他粮店草料铺的掌柜傻眼了：他们收这么多粮食做甚用呢？凭他们的铺子用，三年五年也用不尽呀？他们拉住那些送粮食的车马一问，才知道乔贵发早已在几个月前就放了银子；二问，又知道粮价是平常粮价的八折；可是一问二问之后仅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那就三等吧——

等了一个多月，这些掌柜们才终于知其所以然了：粮食价格开始上扬了！这时候，这些掌柜们眼睁睁地观望着，还不敢上手购进；又等了半个月，粮价不仅不回落，反而继续上扬；这时候，从各地传来了今年粮食歉收三成的信息！一下子，市场哗然，各粮店草料铺等商家纷纷抢购起来！一抢购，粮价更扶摇直上，直上到高出平常粮价的五成、六成、七成！——与乔贵发几个月前估算的正好相符！

这时候，乔贵发囤积的粮食已有对半的赚头。于是，他相机抛出，收回八千余两银子，净赚四千两！

这番“买树梢”，让乔贵发惊喜若狂：不仅在几个月内赚了四千两银子，而且这粮价与他当初估算的相差无几，首次验证了自己做这种买卖的本事！——银子是死的，本事是活的；银子是果子，本事是结果子的树；有树不愁果子，有本事不愁银子！

就在乔贵发惊喜的时候，那些掌柜们惊叹不已，而自愧弗如。

秦四儿则又惊叹，又惊喜：“这买卖，比做甚也能赚！”他高高兴兴地给乔贵发摆上一壶好酒，弄上几个好菜，为乔贵发庆功贺喜，“贵发哥，你这回可更是出奇制胜啊！这点子我一些儿也想不到，你怎么能想出这么奇特的点子？”秦四儿笑嘻嘻地给乔贵发斟着酒，美滋滋地问着。

乔贵发正在赚了一笔大钱的兴头上，听了秦四儿的问话，他抿酒而笑；然后，他借着酒兴，趁着高兴，把这“买树梢”的前前后后，一五一十地讲了起来……

正是：

救贫救弱时，得了一个点子；利己利人中，赚了四千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