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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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正在溺水,溺亡在一片尸海之中。她挣扎、撕咬、撕扯着,奋力让自己浮在水面上。那些向来对她言听计从的死者,此刻却反过来攻击她。她孤身一人,而他们数量众多。他们一心只想把她拖下去,让她也成为他们中的一员,然后取代她的位置。她感觉自己在滑落、在下沉,她知道一旦沉得更深,就再也无法浮起来了。
纯净而明亮的光,穿透了灰暗的天空。光的后面,有一张脸。她看不清那张脸,但她知道那张脸是为她而来的。那张脸的主人一直都守护在她身边。她无声地呼喊着,伸手去够那道光。
那道光有了回应。
有什么东西朝她伸了过来,她急切地用手指抓住了它。是一根绳子,又细又打着结。它很脆弱,但却是她仅有的依靠。她紧紧抓着绳子,绳子开始将她往光亮和自由的方向拉去。
但想要逃离这片尸海的不止她一个。从她腿上垂挂着一串尸体,它们相互攀爬着,也在奋力摆脱困境。
她上升的势头减弱了,速度也慢了下来。绳子在众多死者的拖拽下绷得紧紧的,开始磨损。她紧紧抓着,决心战斗到最后一刻。但她坠落、消失在海浪之下、再也无法回来,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再也见不到她了。
那皮包骨头的身躯躺在沙滩上,眼睛睁着,却一动不动。她的皮肤冰冷,冷得过分了。曾经是她朋友的这个躯体,对她的触碰没有丝毫反应,但那双眼睛——那双暗沉、一眨不眨的眼睛——却紧紧盯着她的脸,像猫盯着晃来晃去的美食一样,随着她的一举一动而转动。
围在她们周围的克维尔德、扎莉以及一群人鱼村民,都静静地站在那儿,呆若木鸡。就连流浪狗看上去都一脸困惑,这可是她很少在它脸上看到的表情。
“鲁希迪?”萨斯基娅说,“你还在里面吗?要是能说话就说点什么呀。”
鲁希迪的嘴唇微微张开,但没有发出声音。
“没关系的,”萨斯基娅说,心中涌起一丝希望,“试着眨眨眼睛。”
慢慢地,仿佛费了很大的力气,那具尸体的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
萨斯基娅如释重负,感觉又一轮泪水夺眶而出。鲁希迪或许是遭遇了……挫折,但她还没离开。萨斯基娅伸开双臂抱住朋友,感觉到那冰冷的皮肤贴着自己的身体。矮人没有回抱她,但现在还不需要。
“我们总会挺过去的,不管用什么办法。”她低声说道。
“萨斯基娅……只是眨了下眼而已,”克维尔德说,“这可能并不像你想的那样……”
“我们很容易就能验证一下,”萨斯基娅说,“鲁希迪,要是你知道我是谁,就眨下眼睛。”
慢慢地眨了一下眼。
“那他呢?你知道他是谁,对吧?”她指着克维尔德说。
又眨了一下眼。
“那他们呢?”她看向那些睁大眼睛的人鱼,他们正围在周围。他们看着鲁希迪,眼神里……不完全是恐惧,但近乎敬畏。
矮人的眼睛一直坚定地睁着。
“看到了吧?”萨斯基娅说,“鲁希迪以前从没见过驭浪者,所以她没理由知道他们是谁。但她认识你和我。就是她没错。”
“我……愿意相信,”克维尔德说,“只是……从来没有人能从冥界回来。从来没有。”
“真的吗?”萨斯基娅说,“在我们见识了这么多离奇的事之后,你还觉得这难以置信?鲁希迪是个死灵法师,还是我的附庸,所以谁说她的灵魂——她的灵魂回声——就不能回到她的身体里呢?”
“死灵法师能操控死者的血肉和骨头,”克维尔德说,“仅仅是血肉和骨头而已。灵魂回声……它们是回不来的。就算是死灵法师也没法把灵魂回声召回身体里。就算是坐在琥珀王座上的暴君也做不到。”
“嗯,有人能做到,因为鲁希迪的女儿就回来过,虽然只是很短的时间,在纺锤之战的时候,”萨斯基娅说,“你可能没在那儿见到她,但我见到了。鲁希迪也见到了。要不是娜迪,那天选民可能就把我们全杀了。”
萨斯基娅一提到她女儿的名字,鲁希迪的嘴就张了张又合上了,但还是没发出声音。
“那个骨爬行者?”克维尔德说,“那个折断选民之剑的家伙?”
“对,我觉得就是她。还有我爸爸——卡尔本,他还在我的梦里出现过一阵子呢。我不确定他算不算,因为他没有实体,而且他在其他世界还有别的化身。不管怎么说,我的观点还是成立的。在我看来,这并非完全不可能。”
那群人鱼分开了,给一位年长的人鱼让出一条路来。他脸上的皱纹是萨斯基娅在人鱼族中见过的最深的。他脖子上挂着的一条链子末端,有个发光的琥珀吊坠,随着他一瘸一拐地慢慢走上前,被一根多节的拐杖支撑着,吊坠也跟着晃来晃去。他用一种又尖又沙哑的声音说道:“海洋之灵希望我来检查一下这个还魂尸。”
萨斯基娅眨了眨眼,“海洋之灵?还魂尸?你在说什么呀?”
他指了指拍打着岸边的海浪,“海洋之灵。”然后又指了指鲁希迪,“还魂尸。”
她正要开口说话,扎莉插话道:“您是一位贤者,对吧?”
这位年长的人鱼点了点头,萨斯基娅觉得这就是表示肯定的意思,“希尔米尔,贤者中的第一人。我叫这个名字。”
扎莉转向萨斯基娅,用她们自己的语言说道:“我们一起赶路的时候,驭浪者们跟我说了很多事。他们认为大海是由死者的灵魂回声汇聚而成的。他们伟大的贤者们会聆听这些回声,从中学习。”
“他好像觉得自己知道鲁希迪这是怎么回事,”萨斯基娅说,“你听说过还魂尸吗?”
“没有。我去让他解释一下。”
扎莉照做了,希尔米尔告诉他们:“她是个还魂尸:一个从海里被捞出来的灵魂,回到了她的躯壳之中。”
“是海洋之灵告诉你这些的,对吧?”扎莉问。
希尔米尔又点了点头,“海洋之灵告诉了我很多事。海洋之灵告诉我,你是我们失散已久、从远方海岸归来的表亲。海洋之灵说你和一个恶魔同行。海洋之灵希望我检查一下这个还魂尸。”
萨斯基娅深吸了一口气。他可能有点古怪,但很明显,那些所谓的海洋之灵告诉他的事里有几分真实。这儿确实有真正的魔法,并非只是迷信。也许和她自己掌握的知识魔法有点类似?
“好吧,希尔米尔,”萨斯基娅说,“那你看看,然后告诉我们海洋之灵从她身上看到了什么。”
这位年长的人鱼慢慢地、带着明显的不适,跪在沙滩上,然后俯身下去,直到鼻子几乎要碰到鲁希迪的脸,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看。他的吊坠垂落在她的喉咙处,一碰到她的皮肤就亮了起来。矮人对他侵入自己的私人空间没有丝毫退缩或表现出任何不安的迹象。
过了一会儿,希尔米尔哼了一声,嘎吱作响地站起身来,“我得准备一个唤醒仪式。”他说着,便开始一瘸一拐地走开了,拐杖戳在沙滩上发出砰砰的声响。
“什么?”萨斯基娅说,“你看到什么了?”
“海洋之灵希望我唤醒她沉睡的躯壳。”希尔米尔头也不回地说道。
“啊?”
“她的躯壳就是她的凡人身躯,对吧?”扎莉说。
“她的身体可不只是在睡觉,”萨斯基娅说,“它他妈的已经死了呀。”
“这位贤者认为他能唤醒她,”扎莉说,“我们应该跟上去,对吧?”
“我想……”
毕竟她也没什么更好的主意了。她抱起鲁希迪——她好轻啊,几乎就只剩皮包骨头了——然后跟在这位行动迟缓的贤者身后。
他们沿着一条长长的、风很大的路,走到了一个可以俯瞰汹涌大海的小悬崖上。希尔米尔的房子看上去不过就是个摇摇欲坠的小屋,危险地坐落在悬崖边缘。像他这样在村民中备受敬重的人,却住在这样一个陋室里,感觉挺奇怪的。他难道是那种不贪恋世间财物的修行者之类的人吗?
小屋墙壁的架子上高高地堆满了一瓶瓶液体,还有装着干植物和动物部位的容器。屋子中间摆放着一套复杂的管子和容器组合。就在这时,她意识到了,这不是他的家,而是一间炼金实验室。
“你认得这些药剂里的哪几种吗?”她问扎莉。
“回春药剂,”扎莉指着放在地上的一种红棕色混合物说,“是用巨怪的血制成的。”
“我得弄清楚这里面还加了别的什么东西,”萨斯基娅说,“我注入了阿尔利石的血液,离开我的身体后很快就失效了,但我想这些药剂的药效应该能持续更长时间。”
“如果保存得当的话,能持续半个月,”扎莉说,“我知道怎么制作它们,但希尔米尔的这套器具和我们家乡用的不一样。”
“他们在这儿可能也能获取不同的原料,”萨斯基娅说,“我的神谕者视野或许能帮我们找到并辨认出替代原料。不过等他做完……他正在做的事,我们得问问他。”
这位贤者嘴里念念有词,从架子上抓起各种各样的药剂、容器、火把以及一些认不出是什么的小玩意儿,然后把他们领到了屋外。他带着他们来到悬崖边一块烧焦的圆形地面处,周围有五个熏黑的火盆。“还魂尸必须躺在那儿。”他指着圆圈的中心说道。
萨斯基娅把鲁希迪放在他指的那个位置上。
希尔米尔按照一种奇特的顺序点燃了火盆,在圆圈里来回穿梭,边走边撒下一种黑色粉末。等他走到第四个火盆的时候,萨斯基娅发现他走过的路线构成了一个五角星。尽管有疾风吹过,本应把浓烟吹散,但一团刺鼻的浓烟还是笼罩在了这个区域。
村民们围了过来,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其中一个村民牵来一头肥硕、咩咩叫的牲畜,走进圆圈,把它拴在了一根柱子上。那是……?哦,糟糕,那是要用来祭祀的,对吧?
果然,希尔米尔准备好场地后,抽出一把长刀,开始吟唱……确切地说不是词语——至少她的神谕者翻译器识别不出那些是什么——而是一连串简短的音节,节奏和音量逐渐升高。当吟唱达到高潮时,他猛地把牲畜的头往后一拽,挥刀划过它的喉咙。牲畜瘫软地倒在了他的脚下。
他手一挥,把牲畜的血溅到了鲁希迪的脸上。只听“砰”的一声响。他皱了下眉,揉了揉手腕。而矮人对他的这些举动依旧没有丝毫反应。她的眼睛还是一直盯着萨斯基娅。
贤者又吟唱了一会儿,然后围着鲁希迪转圈,往她身上撒着灰白色的粉末。
希尔米尔停了下来,双手高高举起。他的吊坠亮得比太阳还耀眼,他用众多声音同时说道,那些声音像海浪拍打沙滩一样,层层叠叠交织在一起,“醒来吧,海洋的姐妹,”那些声音低吟着,“醒来!醒来!成为我们的手,我们的眼,我们的声音。”
火盆里的火熄灭了。一切都静止了,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鲁希迪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萨斯基娅的脸。她没有眨眼,没有说话,甚至连一块肌肉都没动一下。
几分钟过去了。有人咳嗽了一声。
“我不明白,”希尔米尔挠了挠头顶的秃斑,说道,“海洋之灵吩咐她醒来的。这本该足够了呀。”
“显然并没有,”萨斯基娅说,声音里忍不住带上了一丝怒气。这一切难道都是骗人的把戏?这位贤者或许真有魔法,但他还是有可能蒙蔽大家的眼睛,假装拥有他其实并不具备的能力。难道她的朋友就要永远被困在这具腐朽的身体里,既不能动也不能说话了吗?
沮丧的她把鲁希迪从圆圈里抱了起来,“很抱歉,萨斯基娅,”克维尔德说,“我们再另想办法……”
“另想什么办法?”她厉声说道,“再找另一个骗子吗?”
“另找别的办法。”克维尔德说。
“公主应该休息一下,”流浪狗说,脸上满是同情的褶子,“明天会好起来的。您等着瞧吧。”
“你们这儿有我们今晚能睡觉的地方吗,对吧?”扎莉问其他的人鱼。